这一夜, 有人挑灯看剑,有人传音万里, 有人对镜织网,有人月下独行。

  挑灯看剑的是傅及,他很爱惜自己的剑,即便是在孙夷则面前,也不加掩饰。他剪了灯芯,细小的火苗顿时亮如豆大,昏黄的烛光下,度波也格外安静,剑柄上镶嵌的那颗澄澈蓝石正泛着幽幽微光,十分漂亮。

  孙夷则远远地看了眼,推着轮椅过来,称赞了一句:“好剑。”

  “嗯。”傅及抿着唇, 喜爱不言而喻。

  他半边身子都浸在柔和的光线上, 俊朗的眉眼中生出几分缱绻温柔来, 与度波倒是相得益彰了。孙夷则笑笑:“是薛谷主所铸之剑吗?”

  “对。”

  “是有些许他的品性在。”孙夷则轻声絮语,“但是薛大哥的剑就不像出自薛谷主之手, 反倒十分像他本人。”

  傅及看了他一眼, 像是有话要说,孙夷则略有些困惑:“怎么了?”

  傅及顿了顿, 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正因为大师兄很特别, 所以师父才这么喜欢他吧。”

  傅及在岁寒峰养伤的时候, 已经听曹若愚添油加醋地讲完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从一开始的惊愕, 到后来的镇定自若, 可以说感慨良多。但这毕竟也算他们师门秘辛, 告诉貌似毫不知情的孙夷则,也挺奇怪的,因此只在一瞬间,傅及就打算隐瞒下来。

  孙夷则望着他,好像心有感知那般,悄声道:“我知道薛大哥跟薛谷主的关系。”

  “嗯?”傅及完全愣住了。

  孙夷则琢磨片刻,才缓缓说道:“怎么说呢,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薛大哥是,是喜欢男人的。但他就是有点傻,从前看上的那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的好。”

  孙夷则想到钟有期,就有点来气,端不住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

  “大师兄以前还喜欢过别人?”

  傅及深深陷入了“薛闻笛以前可能犯过浑”,甚至于“辜负过自己亲师父”的危机感中。

  “嗯。”孙夷则也很有回应,两眼都有了别样的神采,“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你曹师弟,我还不想文长老也知道这件事。”

  “哦哦。”傅及乖巧地抱着剑,稍稍侧着身子,靠向了孙夷则。

  连卅就蹲在他手边,听着俩人窃窃私语,不屑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心想,都临渊掌门了,还这么幼稚。然而他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孙夷则形容的那个人渣像极了自家少主。钟有期惯会用狡兔三窟的伎俩,像连卅这样的小朋友,是不知道他名姓的,只认得脸,知道这是自己主人而已。大抵是孙夷则说悄悄话的样子不像刚见面时那么讨厌,连卅不知不觉就竖起了耳朵,听得入了味儿。

  远在夜城的贺兰佳音左等右等,等不回连卅的回音,今日便又传了一道,只是她力弱,音讯难以穿过临渊结界,触碰的那一瞬,她就果断撤回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沈景越此刻没有睡,正对着她的灵台镜,编织着日后所需的一件物什。为确保安全,她点上了隐踪香,若周围有异动,这缕淡淡青烟就会告诉她。

  这晚,临渊结界轻微异响,几个巡逻弟子刚好御剑飞过她的屋顶之上。沈景越提了心,收了手上的东西,端了个烛台就轻手轻脚出门了。

  本来这都不应该由她来操心,可前路难测,越到关键时刻越要谨慎。沈景越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一路跟到了清江边。那几个巡逻弟子已经在结界外商议完毕,其中一个带头的看见她,有些迟疑:“沈脉主怎会来此?”

  “听见动静,来看看。”沈景越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了当地问,“发生什么了?”

  那弟子念及她盟友身份,选择如实相告:“结界异响,我们前来查看。不过没有发现异常,还请沈脉主放心。”

  “原来是这样。”沈景越点点头,但到底比这几个年轻人多了个心眼,就从腰包里摸出一点金粉,朝空中一扬。她单手结印,低低地念了一句咒,那些弟子听不大清楚,却见结界某处显露出一道极浅的黑色印痕。

  “这是?”

  几名弟子都有些意外,沈景越张望两眼,若有所思:“先不要声张,我去找人商量下对策。”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拿定主意呢,就看到沈景越端着烛台,又优哉游哉走远了。

  为首那个反应最快,追过来赶紧问她:“沈脉主,那黑色印痕,是魔都留下的吗?有魔物在我临渊结界外徘徊?”

  沈景越沉吟片刻:“你等我一会儿,我要去核实一件事。”

  “在下护送您一程。”

  “不必。”沈景越顿了顿,“你们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各自回去吧。”

  几名弟子一时沉默。

  沈景越独自走了。

  若她记得不错,那黑色印痕应当出自夜城,属于贺兰佳音。

  那位魔都右护法,在找人。

  沈景越眉头一跳,看来临渊里边还有点猫腻没清掉。

  贺兰佳音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一个无心之失会给未来带去多大的变数。夜城今夜升起了月亮,浑浊一片,多年未见天日的族人蠢蠢欲动。可惜,聚魔池仍是少一分力。

  薛闻笛,你不要怪我狠心。

  贺兰佳音脚步轻悄地行走在宫墙深处,去找她的目标。她这几天一直在盯着薛闻笛,但没有摸索出这人的路数,哪怕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薛思,是聚魔池,但她仍是没有完全看透。

  因为薛闻笛近来的表现,很像一个,祸国妖妃。

  贺兰佳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不应该啊,正道已经沦落至此了吗?薛闻笛他不是那个所谓的修仙圣地出来的吗?怎么天天就只会跟薛思厮混?

  贺兰佳音莫名头大丽加,也不知道今晚那两个臭男人会弄出什么动静,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去看一眼聚魔池,好让心里踏实些。可是今晚,注定是一个充满惊喜的夜晚。

  她在正殿内,撞上了负剑的薛闻笛。

  贺兰佳音先是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睡不着溜达溜达。”薛闻笛神色未变,笑着问她,“你知道小鱼去哪儿了吗?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没见到他。”

  “他不在你那儿?”贺兰佳音也很奇怪,薛闻笛摇摇头:“不在。”

  “那你就来这儿?”

  “这不是找遍了没有嘛,”薛闻笛一脸无辜,“想想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贺兰佳音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明情绪,薛闻笛像是没有察觉,蹲下身问这只猫:“尊敬的右护法,您看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您不如考虑一下,替我打开密室大门?”

  贺兰佳音沉吟着,眼下是个好机会,偌大的正殿,只有她和薛闻笛,一旦进入密室,魔气定会对这人产生压制,要拿他献祭,不说易如反掌,但一定比往日更简单些。

  只是……

  贺兰佳音摇着尾巴:“小鱼不喜欢他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有人打扰他,我们还是等等他吧。”

  薛思有点麻烦。

  贺兰佳音计算着自己对薛闻笛下手,然后被薛思弄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最终还是决定谨慎一些。

  薛闻笛见状,有些失望:“唉,我甚是想他。”

  “天天见还想啊?你——”

  一句“你有病吧”被贺兰佳音生生咽了回去,“你收敛些。”

  薛闻笛笑笑,不作任何辩解:“那我回去等他吧,就不劳烦您了。”

  “嗯。”贺兰佳音没有阻拦。

  薛闻笛起身往殿外走,她看了一会儿,横雁剑光依旧,映照出那人挺拔的背影。贺兰佳音忽然快冲几步,一跃而上,坐到了薛闻笛肩上。

  “右护法还有别的指示吗?”他问。

  “我陪你一道等小鱼吧,晚上你一个人在夜城行走,不够安全。”贺兰佳音淡淡回应着。

  薛闻笛脚步一顿,意外之感稍纵即逝,笑笑:“好啊。”

  贺兰佳音皮笑肉不笑:“你来的路上,就没有遇到别的人?”

  “没有啊。”薛闻笛回答得很自然。

  “没有的话,我怎么在你的剑上,闻到了不该闻到的东西?”贺兰佳音眼神一凛,下一刻,薛闻笛便闪身躲过了她一招。

  “哎,临时反水可不好吧,护法大人?”薛闻笛抱剑立于台阶边缘,贺兰佳音呵呵一笑:“那你潜入魔都正殿,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你说的,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站在我这边?”薛闻笛歪头,一脸无辜,“现在看来,你一开始就骗我。”

  窗户纸一旦被捅破,所有的伪装便无济于事。

  贺兰佳音索性撕破了脸:“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你给连卅传音。”薛闻笛竖起食指和中指,指缝中夹着一根猫毛,“说来真巧,右护法你的猫毛掉在了我衣领上,我当时还在想,怎么都做到魔都护法了,还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会掉毛。”贺兰佳音此刻倒是十分冷静,“是你趁我不备,拔下来的。”

  话音刚落,她周身魔气暴涨,层层黑雾之中,贺兰佳音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样貌。

  她与连枫有几分相像,说是同族,倒不如说,更是姐妹。

  薛闻笛扔了手上的猫毛,缓缓抽出了剑。

  “是我大意了。”贺兰佳音也有一把长萧,只是她手腕微动,萧中出现一把精巧长剑,纤细柔韧,寒光隐隐。

  “不是你大意了。”薛闻笛摇摇头,“是你不了解我师父。”

  他勾起嘴角,“我师父这人,特别爱干净,你只是在我肩上站了一会儿,他就很不开心了。所以呢,你身上这毛,是他替我拔的哦。”

  他甚至恶劣地吹了声口哨,“要不是我拦着啊,你那天就下锅了。要好好感谢我啊,护法大人。”

  贺兰佳音闻言,怒不可遏:“吃里扒外,按罪当诛!”

  “噫,这么严重?”薛闻笛还没来得及说完下一句,一道剑光便直冲他命门。

  剑鸣铿锵,铮铮有声,薛闻笛笑问:“你想怎么样?”

  “拿你献祭。”贺兰佳音不欲多言,她现在的状况不知能与薛闻笛打个几成,但可以肯定的是,今晚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再深入思考,她的剑招愈见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