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薛闻笛坐在院中井边,擦拭着横雁剑身。冷铁无声, 浸了水后更是寒气透骨,但正值盛夏,此番倒是让薛闻笛舒爽不少。他喟叹:“好横雁,今后还得多多倚仗你了。”

  剑芒微微,横雁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无言地应着。薛闻笛抬眸,望向黑暗处沉默的男人,对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幽幽月色下更显荒诞离奇。薛闻笛与他对视,只见一道铁链从他身上某处延伸开来,如同一条盘曲黑蛇匍匐在地,一路爬进了茅屋中某个房间。

  薛闻笛目光一沉, 收剑起身, 朝那人走去。

  天边的月亮仿佛裂开了一道缝, 乌鸦从中飞出,哀叫着盘旋在屋顶。

  薛闻笛停下脚步。

  他又一次站在了田埂上。

  黑夜转变为了白天, 金黄的麦浪里站着好几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他们脸上蒙着黄纸, 画着简单的五官,挥舞着锄头的农夫在辛勤劳作, 田埂那头, 有两个小孩子在捉麻雀。

  薛闻笛朝那边走, 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小鱼, 他又比之前长大了一些, 眉眼也开始退去稚气, 隐隐可见以后的模样。

  薛闻笛抱剑, 准备上前与他搭话。小鱼身边的那个人先发现了他,抬起了头——同样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可饶是如此,薛闻笛还是从那张脸上察觉出了敌意,那毫不遮掩的充满厌弃的眼神,比这晌午的日光还要灼人。

  他忽然拉住小鱼,说:“哥哥,我们回家了。”

  薛闻笛脚步一顿,这是钟有期?

  小鱼也抬起脸,发现了此时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陌生的薛闻笛,没有迟疑:“好。”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薛闻笛不急不慢地跟着,一直追到那间茅屋。

  从一开始的母子,变成了一家三口,再到现在的一家四口。

  人在越变越多凤,小鱼身上的黑线也愈加明显,它们一根一根缠绕成了沉重的枷锁,顽固地附在小鱼的脖颈、手腕、脚腕还有腰身上,就像车裂酷刑,稍微用力就能将他五马分尸。

  薛闻笛面色凝重,隔着篱笆,望着坐在井边的小鱼。他正在择菜,青翠的菜叶堆在竹篮里,沾着些许新鲜的泥点。

  薛闻笛没有等到天黑。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又一次回到了田埂上。他见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身形体态都很像连枫的无脸女人,看到了那只越来越嚣张的黑猫,在小鱼脚边绕来绕去,还有很多他不曾见过,对不上身份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没有五官,穿着普通,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

  从田埂到茅屋的这条路,薛闻笛走了五次,而小鱼也长到了十三岁的模样。

  第六次的时候,薛闻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了。可是当他走向那扇门,却发生了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情。出来的还是小鱼的母亲,而小鱼就站在他背后,问他:“你是谁呀?”

  好像一瞬间又从头来过。

  薛闻笛看着那个还没自己腰高的小萝卜头,陷入沉思。他发现,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小鱼的母亲是一个清晰的形象,有着灵动的五官和温和的性格。薛闻笛本以为这一切的答案就在这位前辈身上,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薛闻笛还是和小鱼坐在同一张凳子上吃西瓜。

  这回他一口没动,跟身边的小孩说:“我的这个也给你。”

  小鱼自然是高兴的,依然就着他的手吃起了西瓜。薛闻笛望着这人的后脑勺,若有所思,为什么到了小鱼十三岁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呢?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十三岁,十三岁……

  薛闻笛默念着,忽然心头发颤,小鱼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自己。在临渊的地牢,在月下的清江,他们相遇了。

  照这样发展,在聚魔池中,他永远不会遇到自己,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来救他,他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薛闻笛拿着西瓜的手微微一顿,小鱼抬起脸来看他,嘴上还是一圈的红色汁水。薛闻笛笑着:“你一直在这儿无不无聊?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外边转转?”

  小鱼摇摇头,当即拒绝了:“不好,我要待在我阿娘身边,这样才不会有人欺负她。”

  “欺负她?谁会欺负她?”

  薛闻笛追问,对方却说不上来,默然半晌,才嘀咕着:“反正就是会有人欺负她,我不能走。”

  薛闻笛记得,小鱼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吞入了腹中,小鱼刚好目睹了这件事,也许映射到网里,就是所谓的“有人会欺负她”。

  正想着,小鱼的母亲走了过来。薛闻笛倏地收回了手,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瞧瞧你,跟只小花猫似的。”年轻的妇人搂住儿子,嗔怪着,“快去,把脸洗洗干净。”

  “好。”小鱼乖巧地点点头,跳下长凳跑进了屋里。

  那女子又笑盈盈地看着薛闻笛:“我叫纪萱,你叫什么?”

  “薛闻笛。”

  纪萱莞尔:“今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是个好名字。”

  薛闻笛眨了下眼,关于他的名字,文恪也引用了这句诗。虽然巧合的可能性很大,但两个人同出临渊,这感觉又有点微妙。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便淡淡地笑了笑。

  纪萱说道:“你今晚就睡小鱼那屋吧,我给你新晒了被褥。”

  “谢谢您。”薛闻笛难免惆怅,从那床荷花被子上,他就能感受到这是个多么温慈的母亲,可惜了,真得好可惜。

  纪萱微低着头看他,温声叮嘱道:“我儿子怕黑,晚上有点声响就会睡不着,你能不能包容他一些?”

  “这是自然,您不要担心。”薛闻笛被她这么看着,没了一开始的慌乱,那双眼睛总是蕴着温情,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薛闻笛与她说话,总觉得这一切太过真实,仿佛他不是在聚魔池中,而是真正在和小鱼的母亲相处。

  纪萱仍是笑意不减:“我儿子性格内敛,有些话不爱表达,但他看上去真得很喜欢你。”

  薛闻笛没有多想,下意识就接了话:“我也很喜欢他。”

  说完,他莫名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但纪萱神色如常,只是不再言语,而是又端详了他好一会儿,道:“我儿子要是长大了,也有你这么康健就好了。”

  “他,”薛闻笛顿了顿,“他很好,您不要担心。”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薛闻笛默念着。

  纪萱笑而不言,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

  院落内寂静无声,低矮的篱笆上结满了粉色牵牛,在灼热的风中摇曳。薛闻笛看见其中一朵从花墙上坠落,掉入翠绿的草丛中。一阵莫名的倦意袭来,他眨了眨眼,似乎就要睡去,忽然又被某个人推了下,薛闻笛一惊,正好瞧见小鱼站在自己面前。

  “嗯?”

  薛闻笛迷迷瞪瞪的,仍是昏沉,小鱼又摇了摇他:“别睡。”

  “嗯。”薛闻笛努力睁开眼睛,反握住了他的手,喃喃着,“我不睡。”

  小鱼还是摇他,虽然年纪小,但真要用起蛮力,薛闻笛还是被推得东倒西歪,不由想笑:“知道了知道了。”

  他终于清醒了许多,睁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问:“你怕我睡着?”

  “阿娘说你不能睡。”小鱼急于向他解释,“而且天快黑了,阿娘说让你跟我进屋。”

  薛闻笛猛地紧了心:“嗯。”

  天几乎是在一瞬间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横雁在这时发出盈盈剑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四野之下,站满了高大的黑色人偶,他们如同没有破壳的蚕蛹,竖立在这小小的院落。脸上蒙着一张泛黄的宣纸,浓稠的墨汁勾勒出骇人的五官,嘴角微微上扬,笑眼无神。

  小鱼似乎看不见他们,只是推开屋门,招呼着:“快进来。”

  密密麻麻的黑线从人偶脚下一直连接到他的手腕、脚腕处,脆弱的脖颈也不例外。薛闻笛看得呼吸一滞,右手悄悄放在了横雁剑柄之上。

  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剑可以砍断其中一根,但要让小鱼站着不用由他挥剑,也不现实。

  薛闻笛笑着,朝屋内走去,不成想,他每走一步,那些人偶就靠近一步。薛闻笛停下,对方也停下。他们是有意识的,他们甚至能看出他的意图,薛闻笛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小鱼见他好久都不动,只好自己向他跑了过来:“你怎么不进来呀?”

  薛闻笛左手揽住他,轻轻蹲下身:“小鱼,你能不能先闭上眼睛?”

  小鱼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想来应当是要问他为什么,但不知怎地,这些疑问并没有说出口。

  “好。”

  小鱼听话地闭上眼睛。

  薛闻笛摸了摸他的头:“可能会有点疼,你别哭,我以后再补偿你。”

  言罢,薛闻笛悍然出剑,一剑斩断了小鱼脖颈上的锁。只听一声脆响,暴涨的魔气井喷般涌出,人偶从四面八方袭来,薛闻笛又是一剑,斩断了小鱼左手腕上的锁,而后,他单手抱起小鱼,剑花一挽,反手砍倒最先攻过来的一个人偶。那黑色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忽然“咯咯咯”直笑,迅速化成一缕黑烟,盘旋在屋顶。

  薛闻笛本来极为擅长近战,但是人偶身上的线在不断收拢,他只能边打边换位,免得这线绷得太紧,弄疼了小鱼。

  横雁剑锋冷冽,铿鸣作响,薛闻笛借着强劲的剑气,又斩断了两道锁。人偶纷纷倒下,嗤笑声不绝,屋顶的黑气逐渐攒聚成一团巨大的黑云,雷电隐隐。薛闻笛见状不好,往后撤了几步,持剑砍向小鱼右脚踝上最后那道锁。冷铁迸发出激烈的火光,最后的锁却纹丝不动。云团中降下一道惊雷,正中薛闻笛后背,钻心刺骨的疼痛从伤处直击心口,好像贯穿了他整个心脉。

  这种感觉,简直就跟十年前他挨的钟有期的那一刀,一模一样。

  薛闻笛咬着牙,咽下了即将喷出的鲜血,手背一抹,眼中狠戾顿现。他将自身灵气灌入横雁剑身:“大道无名,诛!”

  一道紫气划破虚空,直冲那团黑云而去。刹那间,雷鸣四起,冲天的火光破石穿云,缠在小鱼身上的最后一根锁链突然发难,拽着他拖向黑暗深处。原本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小鱼因为害怕,紧紧抓住了薛闻笛的前襟,但他始终没有睁眼。

  人偶融合成一大片泥沼,裹挟着二人下坠,薛闻笛想要召回横雁,双手却被死死地拉住。小鱼终于睁眼看他,眸中有泪,半晌才含糊着说了一句:“疼。”

  他太疼了,泥沼深处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他,筋骨皮肉,乃至骨骸内脏,都在被一寸一寸剖开揉烂。

  薛闻笛知道他疼,也跟着他疼,可是现在怎么能放手?只要稍微松了力,未来就无路可走。

  “横雁!”

  薛闻笛大吼,咬破舌尖,借着鲜血引出自己的佩剑。横雁自云中脱身,破开束缚着薛闻笛右手的泥沼。长剑入手,薛闻笛双目微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浩荡紫气冲开层层阻碍,轰鸣之声如山崩地裂,两相对冲之下,黑夜竟如镜碎,片片如刀,扑向二人。

  薛闻笛用身体护住小鱼,避开那些锋利的碎片,并斩断了最后一根锁链。

  “我带你走,好不好?”

  薛闻笛柔声问着,小鱼头埋在他颈侧:“我阿娘呢?”

  “她已经去世了。”

  薛闻笛狠了狠心,还是说了,他不能让小鱼一直活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

  话音刚落,小鱼的后背突然又出现了一道锁,直接将他拖出了薛闻笛的怀抱。薛闻笛来不及多想,将横雁重重抛出,长剑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直冲锁链另一端而去。

  “把他还给我!”

  薛闻笛发疯似的重新抱紧小鱼,他喘着粗气,按住怀里这人的头,一遍一遍叮嘱着不要抬头,不要去看。

  那骤然出现的锁,另一端拴着一个人偶。黑色的壳被横雁扎出一个洞,薛闻笛两指并拢,瞬间发力,横雁又刺入几分。那人偶的壳彻底破开,露出真实的面容。

  是小鱼的母亲。

  薛闻笛双目通红,愣在了原地。

  纪萱只是轻声笑着:“谢谢你。”

  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终于从无止尽的捆绑中解脱了。

  她彻底化为了粉末,随着破开夜色的天光一道消失不见。

  薛闻笛只觉眼眶烫得厉害,不仅如此,他甚至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仅仅抱住怀里的人,拼命地用身体圈出一块安全的地方。

  夜城深处,躁动的聚魔池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池口吐出两个人。

  薛闻笛滚了好几圈,一头撞在了密室的墙上。铁锈色的流金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缓慢地匍匐着去摸索。等他终于摸到熟悉的掌心之时,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收线总是令我为难,我估计是四十几万字的时候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