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呀?”

  见人没反应, 小鱼又问了一遍,满脸稚气。

  薛闻笛莞尔:“我路过, 想来讨杯水喝,不知道方不方便?”

  小鱼点点头:“方便的,你稍微等等。”

  他没有怀疑这个陌生人的来历,与母亲说了几句,放下背篓,就进了屋。

  薛闻笛又与那位年轻的妇人商量:“这位夫人,我连夜赶路实在有些累了,今晚可否借个地方让我歇歇脚?”

  对方竟也笑着应了,不曾迟疑。

  薛闻笛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他身处聚魔池,准确来说,是在薛思编织的“网”里。与其说是“小鱼的母亲”接纳了他, 不如说是薛思接纳了他。因为他们结了契, 所以“网”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否则这孤儿寡母的, 收留一个陌生男人,怎么想都不合理。

  薛闻笛没有进屋, 而是在屋外转悠。这是个不大的村落, 小鱼的家在最里面。

  “网”和“梦境”或是“幻术”不同,构成“网”的每一根“线”都与编织者的亲身经历相关, 但会随着编织者的欲念发生部分改变。

  所以这个地方, 就是薛思照着他们年少时见过的村庄搭建的。那么, 困住他的“锁”又在哪里呢?

  薛闻笛还在琢磨, 就觉得腰那边被谁戳了下, 他一个激灵, 径直转身后退半步。小鱼捧着一碗清水, 定定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这个举动。

  薛闻笛无奈,他对薛思会放松戒备,都没有注意到这人靠近,可眼下哪是他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微微勾起嘴角,蹲了下去,和小鱼齐平。

  “谢谢你。”

  他轻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碗。

  小鱼问他:“你要住在我家?”

  “嗯,借住一晚。”

  我需要点时间。

  薛闻笛敛了笑意,像是真得渴了,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

  小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多大?”

  “二十一。”薛闻笛说着,眨眨眼,“不过你要说我五六十岁,也说得通。”

  “骗人。”小鱼嘀咕着,薛闻笛哑然失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

  一点都不禁逗。

  他将空碗还回去,手搭在膝上,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孩。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差不多要忘记年少时小鱼的样子了。可这会儿见了,又觉得很不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时候的小鱼几乎瘦到脱相,看人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但面前的小孩,脸上有点肉,眼神也清亮,并不怕他。

  薛闻笛越是细看,越给他看出个端倪来。

  小鱼的脖子和手腕上,似乎缠了一圈很细很细的黑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就像在临渊时,老掌门给他扣上的隐踪锁。

  薛闻笛微微蹙眉,一时拿不准主意。

  他回去锁春谷,读完无字书,知晓一切因果后,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窗户飞回一只白色蝴蝶,院中梨树收拢了枝叶,片片白羽散落,坠入古井之中。

  薛闻笛见到了他多年未见的,真正意义上敬过茶,行过礼,三步九叩拜入门下的师父——秋闻夏。

  老人还是手握拂尘,端庄慈祥地坐在那块岩石上。

  薛闻笛扑通就跪了下来,朝着那岩石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那不是秋闻夏真身,是他的师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灵思。也许放不下他这个惹是生非的徒弟,放不下他独自一人游走红尘,即使羽化飘零,秋闻夏还是倾尽所能,为薛闻笛拨开了最后的迷雾。

  只是他在点明之前,又一次发问:“小楼,你的道是什么?阔别五十五年,你总该给师父一个答案了。”

  薛闻笛挺直背脊,平声回答:“师父,弟子平生之志便是除魔卫道,无论发生何事,这都不会改变。若是最终,他会和我背道而驰,弟子也不会改变立场。”

  他说着,愈发坚定起来:“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如果不能,待天下平定,我就去殉他。我欠他的,这辈子要还清,这样来生才可能再相遇。”

  他顿了顿,有些赧然,他对师父说话太直白,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接受。

  秋闻夏只是笑了笑,从来半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决定好,就好。”

  他长叹:“师父只是怕你被情义所累,到时候诸多苦痛,就要加在你身上了。”

  薛闻笛莞尔:“师父,我想通了,一点都不觉得苦。”

  “如此甚好。”秋闻夏深深看了他一眼,郑重说道,“那么,自今日起,你就是锁春谷谷主了。”

  薛闻笛一怔,还未询问,秋闻夏拂尘轻甩,划开一道清光。谷内封山大阵灵气运转,天地微颤,流云舒卷,林中鸟鸣,山间希音。刹那间,薛闻笛腰间横雁剑光大作,与整座山谷呼应。他用力握紧剑柄,只听秋闻夏低声叮咛:“师父今日,赐你封山大阵,你记着,一人开阵,玉石俱焚,若得旁人相助,方有一线生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

  “弟子明白。”

  薛闻笛颔首,掌心感受到了强大充沛的灵气,那是封山大阵已纳入横雁之中。

  守护这座山谷的灵阵被解除,就代表他没有退路。

  “师父,若是锁春谷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会责怪我吗?”

  “傻孩子。”秋闻夏嗔怪着,“山就是山,谷就是谷,什么百年基业,什么修仙圣地?你莫要被外边的虚名迷了眼。你只是师父的徒弟,你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师父盼你平安,如此便好。”

  薛闻笛眼眶一热,不由哽咽:“弟子,多谢师父。”

  “你记着,横雁是一把能斩断尘缘的剑,它同样可以斩断薛思身上的锁,斩断他和聚魔池的联系。只是那锁的关键,不在薛思那里,而在聚魔池中。你要想解救他,务必进入魔都深处,否则,薛思只有生殉这条死路。”

  秋闻夏嘱咐着,身影越来越薄,薛闻笛只来得及再叫他一声师父,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树下。

  这回,老谷主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发呆呀?”

  一声问,将薛闻笛从回忆的深潭里拉了出来,他笑笑:“在想我的家人。”

  小鱼望着他:“你离家是不是很远?”

  “嗯,很远。”薛闻笛垂着眼,复又看向他,“我出来找人的,那人对我很重要。”

  小鱼竟是沉默,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多了些难以读懂的情绪。

  薛闻笛心头一动,问道:“你有没有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说着,还动手比划了两下。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小鱼的网里,究竟会映射出什么样子。

  小鱼摇摇头,薛闻笛有些失望:“怎么会没有呢?”

  明明他那样真实地存在过。

  小鱼见他不大高兴,似乎也跟着局促起来,他轻声问着:“你吃西瓜吗?我给你切西瓜吃?”

  “唔,也行。”

  薛闻笛不着急,他还没找到锁,轻举妄动只会伤到薛思。

  小鱼见状,便急匆匆去了厨房。

  他们在井边一起吃西瓜。

  红瓤甜脆,汁水顺着指节流过手背,独特的清香弥漫,夏日的烦闷在瞬间被驱散了许多。薛闻笛抬头看了眼井边郁郁葱葱的梨树,若有所思。

  他和小鱼坐在同一张长凳上,树荫笼住他俩的身形,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蝉鸣。有只黑猫趴在树枝上,安静地睡着觉。

  薛闻笛有点晃神,小鱼香香证里对他说:“我吃完了。”

  他低头一看,这人脸颊上全是淡红色西瓜汁,嘴角还黏着好几粒西瓜子。薛闻笛忍俊不禁,伸手拂去那黑色的小粒子:“笨蛋。”

  小鱼眼睛亮亮的:“你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帮你吃掉。”

  “嗯,可以啊。”

  薛闻笛那块西瓜只是咬了一口,也许是心事重重吧,他不太吃得下。

  小鱼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啃起了西瓜。薛闻笛开玩笑:“你怎么这么懒啊?”

  “嗯。”小鱼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薛闻笛笑得更大声了。他摸摸这人的脑袋,小鱼抬眼,有些嫌弃:“你手上都是西瓜汁。”

  “这只手没有。”

  薛闻笛张开左手五指,小鱼认真看了看,嘟囔着:“好像真没有。”

  “我又不是你,吃得满嘴都是。”薛闻笛只觉得他现在格外可爱有趣,免不了逗他几句,然而小鱼却是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不吃了。”

  言罢,他跳下长凳,直往屋里钻。薛闻笛只好也跟了过去,他哄着:“你别不理我呀,我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你不跟我玩,我好难过。”

  没一会儿,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小鱼躲在里边看他。有一瞬间,薛闻笛看见绕在他脖子上的黑线粗了一些,但只是眨眼的工夫,又不见了。

  薛闻笛原本要去拔剑的手背到身后,笑笑:“出来一起玩?”

  小鱼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又走了出来。

  小孩子多数是好哄的,他们分不清真假,情绪也简单,高兴或是不高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

  薛闻笛跟他去逮麻雀,穿过金光麦浪,在田野那边的河水中抓到两条草鱼,顺便挑了两桶水回来。他坐在长凳上,一手抓着衣领,一手胡乱扇了扇。

  真是太热了。

  薛闻笛想着,看见小鱼抱着一捆柴火去找他母亲。他脚腕上也有两根线,通向那个年轻的妇人。

  薛闻笛有点头疼。

  他坐在长凳上昏昏欲睡。天快黑了,他在这个网里待了有大半天,一无所获。

  薛闻笛阖上眼,想小憩一会,却不想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还是在那块田埂上。

  只是这回,金黄色的麦浪中出现了劳作的农夫。他走过去,想再问问,不想和一个小孩撞了个满怀。盛满凉白开的水壶滚了一圈,躺在了麦穗之下,澄澈的清水渗进土地之中,小孩子心疼坏了,忙不迭捡起来。他瞪着始作俑者:“你是谁呀?”

  薛闻笛一愣。

  他撞上的,还是小鱼。

  小鱼显然对他很陌生,甚至没有等他回话,就又跑远了。

  薛闻笛悄悄跟上去,蹲下身,藏在麦浪里。他听见小鱼叫其中一个人:“爹爹。”

  薛闻笛拨开麦穗,看向他们。戴着竹帽,搭着汗巾的农夫抬起头来。

  那个人,没有脸。只是在白色的面皮上,勾出了些五官的轮廓。

  薛闻笛清楚地看到,他手腕上也有一根线,连在了小鱼身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别样的视线,那人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薛闻笛赶紧伏下身,屏住了呼吸。

  “走吧,回家。”

  那人牵起小鱼的手,领着他幼小的孩子往那间茅屋走。

  薛闻笛依然装作路过的旅人,去借宿。没有意外,对方答应了。

  小鱼在饭桌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闻笛,你可以叫我小楼。”他温和地看着这个人,发觉对方好像比昨天高了些,“你多大了?”

  “九岁。”

  “哦。”

  薛闻笛将一筷子青菜放到碗里,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