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站在我身后。”

  薛思低声嘱咐着薛闻笛, 虽然他已经答应这个人,带上对方一起祭祀, 但不知怎地,就是很不放心。

  薛闻笛应了一声,当真往他身后站了站。薛思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跨进了魔都大殿的正门。

  入眼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薛思并不愿久留,一手拉过薛闻笛,一手结印,红色的焰火自两边墙壁依次点燃,映出了房梁屋顶,支柱地砖上斑驳的黑影。薛闻笛堪堪扫了眼,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就被薛思拉着, 一道转进了某个暗门后边。

  潮气扑面而来, 薛闻笛下意识地准备施术驱散, 却被薛思搂到了怀里:“不要乱动。”

  “唔。”薛闻笛若有所思,问道, “这些潮湿的水雾, 是不是都是聚魔池散发出来的?”

  “嗯。”

  薛思又紧了紧胳膊,像是怕他眨眼就没了。

  薛闻笛哑然失笑:“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你不开心的时候, 周围就会起雾。”薛闻笛回忆起年少时的光景, 总觉得不太真切, 他们跌跌撞撞, 纠纠缠缠, 竟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薛思却莫名沉默, 片刻后, 他才回答着:“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暴露过这个问题,我对你已经很克制,很收敛了。”

  薛闻笛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好在对方也没有深究,因为暗道很快就到了尽头。旋转机关,石门尽开,强烈的魔气犹如溃堤的洪水,直冲薛闻笛,他老老实实往薛思怀里一躲,毫发无损。

  “你虽然与我结契,但毕竟多年修道,还是会引发聚魔池的排斥反应,要小心些。”

  薛思搂紧他,贴耳说着。其实薛闻笛都明白,无论正邪,各自阵营中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防御措施,聚魔池的魔气会扑向他,他一点都不意外。

  但他也喜欢被薛思抱着,便低声轻笑:“知道了。”

  “嗯。”

  薛思松了手,但心中的不安感却成倍增加。他与聚魔池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刚刚,那股魔气强烈到仿佛要将薛闻笛完全吞没,实在让他担忧。

  他们已经结契,薛闻笛也应当被魔都接纳,不可能会引发聚魔池如此之大的异动。

  薛思垂眸之间,聚魔池再度发生了变化。

  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渐渐发亮,空气中浮动着暗红色星子,脚下流金翻涌,如蛛网般牢牢吸附在古旧地砖上。

  薛闻笛一抬眼,就能见到屋子中央不断喷发魔气的聚魔池。它并非想象中的幽深黑暗,反而透着别样的红,如同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张驰之间全是骇人的气息。

  薛闻笛有些奇怪:“聚魔池看着并不是在沉睡,我们需要唤醒它吗?”

  “聚魔池是吸收尘世怨念之所,只要人有欲望,它就不会沉睡。”薛思说着,从背后剑袋里取出长鲸行,“它现在这个状态,是力量弱化的表现,我们要做的是重新为它奉上养料。”

  薛闻笛望着他手中长剑,那剑光如昨,剑柄上还系着一根靛青色穗子,依稀还留着剑主灵气。薛闻笛不免怀念孙雪华,想那人负剑离去的背影,想那人孤独的在风中翻飞的衣摆,想那人次次叮咛,万般嘱托。

  “你师父为你受了很多苦,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你若是觉得辛苦,也可说与我听。”

  孙雪华总是严肃冷情的样子,明明心软,却又不会多说什么。他真就像一座沉默的高山,看春去秋来,雁过无声,看鱼游水底,月明星稀。

  薛闻笛心头又泛上些苦涩,薛思都看在眼里,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泡在醋缸里,反而问道:“要再等等吗?”

  “嗯?”

  薛闻笛没听明白。

  薛思顿了顿:“你要是舍不得,要是睹物思人,我可以等你一炷香的时间。”

  薛闻笛哑然,竟说不出要还是不要。思量片刻,他取下腰上横雁,两手横握,抵住了长鲸行的剑身。

  两把剑剑光交相辉映,灿如朝云,只不过长鲸行更重,大气磅礴,而横雁稍显轻巧。薛闻笛笑笑:“我跟你说,我年少的时候,跟小雪可是棋逢对手。”

  “嗯。”

  “他也一直希望我能和他并肩。”

  “嗯。”

  薛闻笛蓦然收剑,微微俯身,对着长鲸行说道:“对不起小雪,是我食言了。下辈子有缘,我们再一起游历。”

  他瞧了眼薛思:“然后请你喝我俩的喜酒,你要是愿意,当个司仪也好。”

  而后,他抿了抿唇,看着好像在发呆,又好像不大高兴的某人,轻声道:“你去吧,我已经和小雪道过别了。”

  薛思指节用力,握紧了长鲸行。

  那是临渊代代相传的名剑,是那个正道支柱的象征。当它付诸一炬,当它湮灭成灰,也许就是正道倾覆的开端,天下大乱,寸草不生。

  薛思一步一步朝前走,脚下虽是坚定,心中却难以宁静。聚魔池感受到他的靠近,魔气愈发贲张,铁锈色流金涌动,逐渐往他身边聚拢。

  薛闻笛望着这一切,微微蹙眉。

  一身淡雅素装的薛思,蠢蠢欲动的聚魔池,总让他想起某些不合时宜的形容——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他几乎没有犹豫,也往薛思那边走。

  献祭仪式并不复杂,可能是魔都惯有的风格,也可能是事出紧急,所以薛思简化了很多步骤。这个人深信自己强大的力量,除了面对薛闻笛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这人又莫名跟了过来。

  薛思不悦,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警告他后退。薛闻笛举起右手,笑笑,站着不动了。

  一切变化来得突然。

  长鲸行的剑身散出耀眼光华,如同碧波浩瀚的大海,穿透这晦暗流金。聚魔池发出低鸣,墙砖地板也随之震动。薛闻笛只当这些是自然反应,没有太在意,直到那些蛛网似的流金越过薛思,向自己席卷而来。

  薛闻笛本能地后撤,却发觉身体怎么都动不了。眼前的景象逐渐虚化,就连声响也仿佛闷在水里,含糊不清。须臾之间,仿佛全部力量都被抽走,他直直往下坠,却无人来救他。

  薛闻笛的意识很清醒,没有丝毫慌张。多年正邪交争的浸染下,他对危险的预判便很敏锐。此刻他镇定地回想着每一个步骤,直到记忆回溯到十年前,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

  长鲸行的剑光是罕见的如大海般澄澈的蓝,能涤荡一切人世尘埃。孙雪华持剑的时候,天边像是破开了一道裂缝,缝隙中倾泻而下的,就是这片璀璨的蓝。而长鲸行剑鸣浩荡,吞波吐浪,气撼日月。

  薛闻笛闭眼的那一刻,忽然醒悟,这次的长鲸行少了剑鸣。

  那么聚魔池为何要扑向自己呢?是因为长鲸行的灵气不够,所以要从他身上弥补?薛闻笛眉头一跳,以薛思的性格,不应该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他虽说不是长鲸行的剑主,但聚魔池需要多少灵气,他定是知道的,他定会激发出长鲸行最大的潜能。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这把剑,最多只有这么大的灵气。

  薛闻笛心一沉,薛思拿到的这把长鲸行,是假的。

  的确是假的。

  早在逐鹿大会开始前,甚至就在孙夷则自平湖城归山后,在那间小小的临渊密室,孙重浪就将掌门印信交给了他的掌剑大弟子。

  “为师暂将长鲸行暂授于你,你带上它。”

  孙重浪没有把话挑明,这次不是暂授,是彻彻底底地,将整个临渊交到了孙夷则手上。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猜到了孙夷则日后的种种磨难,但当他交付掌门印信的时候,他就早早为自己选好了结局。

  那是一个,与他师兄极为相似的结局,哪怕不会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哪怕岁月流逝,无人记得他也为临渊燃尽了最后一丝心血。

  薛闻笛在一块田埂上醒来。

  上一刻,他还在魔都深处,在聚魔池边,下一刻,他就身处田野,金色麦浪如云涌,那仿佛自天边而来的燥热夏风几乎将他团团包围。

  “是幻术?”

  薛闻笛谨慎思考着,不太像,也于理不合。若是幻术,他应当可以看破,而且,谁会给他下这种幻术?难不成还要劝他卸甲归田?那他的糟糠之夫呢?

  薛闻笛摇摇头,一摸腰上,横雁还在,他还是熟悉的打扮。他举目望去,一片金黄,只有田野那边,似乎隐隐冒着炊烟。他便朝那边而去。

  天上云低,像是要下雨。薛闻笛知道,盛夏的雨下起来真得恼人,来势汹汹,去得也慢,黏腻的汗水与雨水交织,实在太过难受。

  他往那低矮茅檐走去。

  那院落像极了很多年前,他与小鱼、小雪和阿青待过的小村庄,薛闻笛有点恍惚,好像他现在去敲门,里边还会出来一个大汉,床边还坐着怀孕的病恹恹的小婶婶。

  薛闻笛悬在门上手始终没有敲下去。他踌躇一会儿,门却自己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挽着发髻的年轻妇人。

  她见到薛闻笛,很是诧异,而后又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明显的酒窝。可薛闻笛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甚至紧张到难以开口。

  这个人,长得有几分像薛思。

  难不成,难不成?薛闻笛整个人愣在原地,对方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

  “你是不是听不见?”那位妇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声音大了许多,她好心地以为这是个聋子。可惜了,长这么俊,却是有残疾的。

  薛闻笛这才回过神,连连解释:“不不不,我不是听不见,我是,有点惊讶。”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四个字,内心还在挣扎,直到背后又传来一声呼唤:“阿娘,我回来了。”

  薛闻笛往后一看,一个背着竹篓,还没他腰高的小萝卜头正仰着脸看他:“你是谁呀?怎么站在我家门口?”

  薛闻笛心跳如鼓。

  这张脸,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是年幼的小鱼。

  是他十三岁那年,从临渊清江里,借着月色捞上来的一条向往自由的鱼儿。

  作者有话要说:

  薛闻笛第一次见婆婆,只能在他糟糠之夫的回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