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被两个面生的弟子领到了孙夷则的住处。

  “师姐, ”其中一个欲言又止,而后才反应过来, 面前这个姐姐并不是姐姐,便改口道,“师叔,大师兄就在里边。”

  “嗯。”顾青望着这熟悉的住所,仿佛还能回忆起孙夷则年幼时,在门口蹲着看蚂蚁的样子。那会儿的孙夷则小小一团,软绵绵的,走路都歪歪扭扭,一晃眼,竟然都成为掌剑了。

  “有劳两位了,我自己进去就好。”顾青定定心神,出声安抚着两个紧张的小弟子, 说话那个似乎还要提醒两句, 被另外一个拉住衣角, 摇摇头,俩人便应声离去了。

  他们想, 这位师叔应当了解大师兄的脾气。

  孙夷则伤得很重, 昏迷了很久,直到四天前才堪堪清醒些。那会儿, 距离薛闻笛他们离开临渊已经十多天了。

  文恪向他告知了一切, 从孙重浪去世, 李闲受伤, 到如今临渊摇摇欲坠的境况。孙夷则沉默地听完, 坐在轮椅上久久不言。

  文恪说他短期内无法练剑, 脊骨尚未完全长好, 过多的活动只会让他留下病根。因此孙夷则只是躲在屋里,躲着,从清晨到日暮,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文恪一天来三趟,给他送药喂饭,剩下的却不多问。俩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宽阔的清江,却没有船只能载得他们前去彼岸。孙重浪无法取代孙雪华,文恪也不是顾青,孙夷则对他们的敬重远大于信任和依赖,这使得年轻的掌剑难以敞开心扉。

  顾青敲响房门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还是她最清楚,最了解。

  孙夷则只当是文恪来早了,推着轮椅就去开门:“有劳了,文——”

  后面的话在他看清来人后,被全部咽了回去。

  顾青逆着山顶泻下的光,就像从回忆里走出来一样,不够真实。孙夷则一度以为是自己病花了眼,根本看不清,他讷讷地望着来人,什么都不说。

  “小年。”

  顾青温声唤他,孙夷则嘴唇微微发抖,两行热泪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了下来:“师……师父?”

  “哎。”顾青哽咽着,声音又轻又小。

  面前的孙夷则坐在轮椅上,瘦了一大圈,平常合身的剑袍都肉眼可见地变得宽大,虚虚罩着下边易被风折的骨架。他好像在一夜间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孩子,连叫人都是怯怯的,低低的,唯恐做错了事。

  孙夷则再没忍住,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顾青走过去,抱住他的头,轻轻拍拍他的背:“师父在。”

  孙夷则只觉得自己没用,他什么都没守得住,到头来,还要连累文长老。他流着泪,像是要将这些日子的苦楚通通发泄出来。顾青没有再说话,由着他哭,有些情绪总要放在阳光下才好,才散得尽,才抹得去。

  曹若愚带着文恪再次回到了秋夜山。

  那地方因为一场大战,到处都是碎石。曹若愚怕文恪又摔着,就背着他,搜寻着施故的剑,还有他下落不明的同门。

  文恪本来不想趴在人背上,感觉自己好像废了,他道:“你找个地方放我下来,我帮你一块找。”

  “这哪有平整的地儿啊?”曹若愚不大放心,手里的木枝拨开一块碎石,嘀嘀咕咕着,“而且这地方阴气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地底下冒出一只手把你一道拖下去了,那我怎么找你?”

  文恪哑然失笑:“听你这意思,你被拖下去过?”

  他不提还好,一提,曹若愚整个人就打了个哆嗦,他可忘不了被一群凶尸追着咬了半个山头的事情,那感觉,就像在阎王爷面前跳舞,惊险刺激到恨不得立刻投胎,投个畜生道都行。

  文恪只觉他背上的肌肉都绷紧绷直了,硬邦邦,忍俊不禁:“好,我知道了。”

  “哦。”曹若愚没有和他计较,但又隐隐觉着文长老似乎喜欢逗他玩,可是他的脑子也没有转过弯,索性不想了,继续在碎石堆里扒拉。

  大师兄教他的几句灵咒,有一个是用来寻剑的。施故的破夜剑气很特别,像那位鬼主本人,狂妄不羁,很好找。对曹若愚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弱鸡来说,也不困难,尤其是靠近破夜的时候,明曙还会散出一点剑光,也莫名重了些。

  曹若愚以为是双剑之间的感应,就没有在意。等他终于从一堆碎石里找出那把染血的破夜时,天色尚早,血迹在光照下发黑发暗,仿佛在一遍遍提醒他那晚的战况有多惨烈。

  曹若愚顾不上许多,用袖子擦了擦剑身,就交给背后的文恪:“文长老,帮我放进剑袋里,我们现在去找我师兄师弟。”

  薛闻笛的雨燕也可以用来标记各自的位置。

  曹若愚一直牢记这一点,只是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发现。他只能背着文恪去另一座山头。那条路不大好走,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和泥坑,就连路边的树干上都是触目惊心的剑痕。

  曹若愚蹙眉,问道:“文长老,你有没有觉着哪里不对劲?”

  文恪眯着眼睛,着实看不出个端倪,就决定放两张符出来,没成想,曹若愚脚步一顿:“在山下边。”

  “下边?”

  文恪不明所以,但当曹若愚背着他爬上山顶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秋夜山是一座绵延高岭,有几座主峰,山路崎岖,人在里边转悠很容易分不清方向。但曹若愚记得住,他知道现在的山峰不是那个夜晚,施故和魔都打斗的山峰,坍塌的碎石也不是那天造成的。而且,雨燕有了消息。

  曹若愚紧了心,将文恪放下,走到山顶崖边下张望。这座山峰相对较矮,但是一眼也看不到底,雨燕就在正下方。曹若愚不知道下边是谁,是二师兄三师兄又或者是小师弟,他心一横,转头和文恪说道:“文长老你在上边等我,我下去一趟。”

  对方一愣,忙不迭应着:“我跟你一起下去。”

  “这山崖很陡。”

  “可我会御剑。”

  曹若愚一时沉默了。他本想说,文长老你眼疾难愈,下去会有危险,可是现在——人家会御剑。会御剑,会御剑!

  曹若愚巴巴地垂下眼帘:“哦。”

  文恪见他这副失落不已的模样,跟只丢了骨头的小狗似的,不由想笑,可是笑完又不知要安慰他些什么,便抿了下唇,不再言语。

  文恪御剑的本事很不错,起码比曹若愚强多了,两个人平稳地落到了悬崖底下。那里依然是一片碎石,但曹若愚头一仰,看向陡峭坚实的崖壁,那里的岩石坚硬平整到如同一块镜子。

  这碎石,不是自然脱落的。

  曹若愚心中忐忑,在这片狼藉中不断翻找。他的手时不时抖动两下,连着心也揪在一起,他甚至无比希望,雨燕只是掉了,这下边空无一物。

  可惜,事与愿违。

  老天爷偏偏要作弄他,偏偏要不如意,要往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捅一刀。

  碎石堆下边还是出现了一张他无比熟悉的,惨白的脸。

  “二师兄!”

  幽幽崖底回荡着一声痛呼,文恪也怔了怔,慌忙跑去帮忙。

  傅及被埋在碎石堆下边,好些骨头都被砸断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额前的伤口,看着十分刺眼。曹若愚哆哆嗦嗦去探他的鼻息,当感觉到一丝微热的气流卷过指尖时,少年忽然就落了泪。

  “二师兄你撑着点,我马上救你出来。”

  曹若愚喃喃着,手上动作加快许多。他费力地刨开压在傅及身上的碎石,十指渐渐被鲜血染红,傅及就这么毫无生机地躺着,曹若愚怕自己稍微慢一点就拉不回来他了,眼前朦朦胧一片,全是水雾。他用力眨眨眼,挤出泪水,文恪见他伤心,出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曹若愚也不答话,文恪手下一顿,好像摸到了某个毛茸茸的东西。他一缩手,指尖多了几缕黑色的毛发。文恪凑近了些,想看仔细些,但还没等他辨认出这是什么,曹若愚就将傅及拖了出来,连带着还有一只半死不活的黑猫。

  文恪蹙眉:“山底下有野猫?”

  还这么巧和傅及埋在一块?

  一贯谨慎的他试探了下那只黑猫,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魔气。曹若愚也来不及思考太多,抹了把眼泪问他:“文长老,您能帮我一起抬下我二师兄吗?我怕背着他又压到他断掉的肋骨。”

  “先砍些木头来,给他固定一下。”文恪蹲下身,给傅及塞了一颗保命的药丸,他虽然出来得急,但这种小药丸几乎不离身,这是十年前留下的习惯。

  文恪垂眸,修长的指节按住傅及的脉搏,还好,还活着。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埋在碎石堆里不知几天几夜,竟然还活着。

  真是个顽强的年轻人啊。

  文恪不免慨叹。

  他简单给傅及处理了下伤口,曹若愚也依着他的吩咐,砍了些木头来,文恪做了个简易的夹板,给人固定住断肢。

  做完这些,文恪道:“我们先回临渊,他伤成这样,不能再拖了。”

  曹若愚听了,脑海里却回想起傅及守在孙夷则床边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些道不明的情绪,温声道:“我们不去临渊,去岁寒峰,可以吗?”

  “嗯?”文恪感到奇怪,“在临渊的话医治起来会比较方便。”

  “岁寒峰也有药,我师父有好几个仓库呢,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曹若愚不知为何,很是执拗,文恪沉默了,却不敢迟疑太久:“好,那我们出发。”

  他蹲下身,指挥着曹若愚要怎么搬运这位伤患,少年突然又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谢谢你,文长老。”

  “不谢。”文恪淡淡的,他猜不透曹若愚的想法,明明之前很好猜的。

  但这一刻又不是了。

  文恪有点茫然,曹若愚还带上了那只黑猫,说是有缘分,都受了伤,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文恪也默许了,少年就冲他笑笑,又一次道谢。

  “不谢。”文恪重复着,他还是不懂,但又觉得不好劝,哪怕他认为这只黑猫不吉利。

  曹若愚轻声道:“我二师兄一直想跟孙掌剑练练,他一定不希望孙掌剑见到他这副样子。”

  文恪愣了愣,顿时明白了,点头道:“嗯。”

  他收回刚刚的想法,曹若愚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他们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岁寒峰。

  曹若愚以为他这次回来,还能见到麻雀似的师弟们,说不定还会被人围起来,问东问西。然而,刚入山门,却是一切不对劲了。

  匾额还是高大阔气的,松林依然挺拔,房屋院落却是萧条。正殿消失不见了,露出后边低矮的小竹屋。梨树孤零零地立在广阔的天地间,山上雪早化了,露出浅青色的草皮。鼎炉还在,柱子也还在,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小纸人,还有些用竹编的,用泥糊的,歪歪扭扭散在各地。

  文恪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

  曹若愚却半懵半懂的,轻声道:“文长老,我们岁寒峰不这样的。”

  “嗯。”

  文恪不多话。

  曹若愚深深看了眼薛思和薛闻笛的屋子,带着傅及回了他的住处。那里还是熟悉的样子,少年终于安心了些。

  他又问:“文长老,你需要什么,我去仓库里找找。”

  “你去烧热水,我给他清理下伤口。”文恪知道傅及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就想说自己去找点药就行了。他们一道去仓库,转过弯就可以到厨房。那里都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就是没人,哪儿都没有。

  曹若愚喃喃着:“师弟们都回家了吧。”

  文恪忽然拍拍他的背:“你师父只是怕你们寂寞。”

  曹若愚是明白的,他刚刚那话只是自欺欺人。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只让他们几个叫师父,又为什么只带他们出山。

  自始至终,这岁寒峰上只有他们而已。

  那些散落的纸人竹人泥人,都是师父造出来的假象。文长老说得对,师父是怕他们寂寞,也怕自己寂寞。

  曹若愚沉默地打开仓库大门,里边分门别类放好了各类用品,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金疮药、补药和各种药具。

  甚至还有小半箱的钱。

  它们被薛思用锦袋一一装好,仔仔细细叠成一摞。曹若愚摸出一包来,上边还残留着薛思身上惯有的浅香。他忽然哇哇大哭:“师父,师父在魔都不会有事吧?大师兄一定,一定能带他回来的,是吗?”

  “嗯。”

  文恪好像哑巴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有思量,静静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这个哭泣的少年,无言地安慰着。

  薛思很强大,他创造出来的幻境迷惑了所有人,但当他重新回到魔都后,支撑着岁寒峰的灵气就被打破,一切假象露出了本来面目。

  小楼,会成功吗?文恪同样失魂落魄,他担忧着千里之外的友人。

  可惜,薛闻笛还不知道。

  软磨硬泡了几天,他还是被允许,一道进入聚魔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努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