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之所, 血色骨河自幽幽地底涌出,绕城而走。日影西沉, 余晖完全融入这片绛色之中,无端生出许多苍凉之感。

  薛闻笛轻轻拍着曹若愚的背,少年蹲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也不怪他,薛思说时间紧迫,御剑带他们,原本需要三天的路程,只花了一天就赶到。曹若愚本就底子弱,根本吃不消,刚落地,就两腿发软地要跪倒在地,还是薛闻笛及时架住他, 才没摔个鼻青脸肿。

  曹若愚边吐, 边断断续续说着:“大师兄, 我,我们接下来, 要, 呕——”

  他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 胃里翻浪似的难受, 整得他眼泪汪汪。薛闻笛看了眼一边的薛思, 对方似乎正在询问顾青一些事情, 神态温和, 好像在和老友叙旧。他心里一紧, 都怀疑这人应该是想起来了, 只是在惩罚他而已。

  薛闻笛轻声道:“师兄教你的几种灵术,你还记得吗?”

  曹若愚点点头,吸吸鼻子,算是应他了。

  薛闻笛略感欣慰:“师兄会想办法让你回去,你帮师兄找到其他人,好吗?”

  曹若愚压下不适,小声道:“师兄,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除了这个,你还有事要告诉我吗?”

  他不问薛闻笛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他知道,大师兄要去师父那里。

  薛闻笛沉默片刻,道:“送阿青平安回到临渊,好吗?”

  “嗯。”曹若愚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还是问,“还有呢?”

  薛闻笛默然。

  曹若愚像是预感到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兄,师父是不是再也不会变成我们师父了?”

  薛闻笛心中酸楚,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以后要好好修行,四师弟。”

  曹若愚又是眼泪汪汪的样子,就像无家可归的刚断奶的小狗,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可怜地缩成一团。薛闻笛又拍拍他的肩,起了身,薛思刚好走了过来,瞧见曹若愚这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竟问道:“不舒服吗?”

  他问得这样理所当然,和煦如风,曹若愚愣了愣,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这么回答的话,师父就不会走了。

  但是薛思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作为魔君,似乎不应该对正道之人这么宽容,允许他们安葬施故,还会对这个小伙子心软。

  可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说不出什么重话,就这么站着。

  曹若愚失望极了,抱着剑缓缓站起身。

  顾青说解开封魔大阵会很消耗灵气,需要薛闻笛护法,薛思答应了。他看看身边这个霜衣剑客,凑过去,附耳说道:“你别给我耍花招。”

  薛闻笛有些惊讶,他瞟了眼面无表情的薛思,突然很想笑。

  这个人,像是故意要摆出个一城之主的谱儿,挺奇怪的,又挺好玩的。

  薛思又提点了顾青一句:“你也是,不要耍花招。”

  顾青杏眼微瞪,显然她和薛闻笛的感觉是一样的。可她也不好当面笑薛思,谁知道这人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所以她沉默地点点头,只道:“开始吧。”

  薛思便后撤几步,给他们挪地儿。曹若愚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薛思瞥了他一眼:“站好。”

  “腿麻了。”

  曹若愚揉着抽筋的腿根,憋得难受,薛思望着他,神情略有些严肃:“任何时候都要给我站好。”

  曹若愚委屈坏了,他师父变了,变得不近人情了。饶是这样,他还是好好挺直了背,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顾青和薛闻笛身上。

  薛闻笛用横雁在地上画出一个规整的灵阵,刚好将顾青围在中央。顾青灵术之强大,在于她不需要借助灵器,就能设下 如封魔大阵这般的灵术。但这种方式消耗灵气很大,所以通常情况下,她还是会带着点器物,以防不测。不过现在情势所逼,也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

  薛思刚刚问她,明枢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顾青回答说只是些私人物品。

  “连枫与我说,那里边是解开封魔大阵的灵器,所以要找到。”薛思沉吟着,顾青笑笑:“以讹传讹罢了。”

  她没有问薛思临渊的情况,更没有询问她的师弟师妹甚至于一手养大的孙夷则的事情,她平静到好像已经对未来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薛思没有再说话,他的视线又转向薛闻笛,对方后退到灵阵边缘,背对着他,持剑而立。

  顾青开始了。

  骨河对面,整座夜城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金色封印之下,金光流动,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上边如水流般的细密纹理,还有时不时飘过的金色莲花。

  薛闻笛忽然问顾青:“阿青,我还能再见小雪一面吗?”

  不知道小雪的魂魄有没有燃尽,若是还有残余,又剩下多少,还记得他吗?

  “我不清楚。”顾青也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十年了,封魔大阵安然无恙,镇在最高处的长明灯依然光照如初。但里边的灯芯,随之一起燃烧的孙雪华的魂魄还剩下多少,她也不敢想象。

  燃灯的魂魄是不能轮回的。它就是一根蜡烛,烧干了就不会再有。

  顾青闭着眼,灵阵中金光耀耀,与整个封印交相辉映。几乎是在一瞬间,地动山摇,山河呼啸,摧枯拉朽般的飓风从夜城中央扑了过来。骨河血水滚滚,白骨浮沉,薛闻笛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与孙雪华诀别的那天。

  他没有多想,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横雁。

  曹若愚被风刮得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绷直了背,直挺挺地在风中摇来摇去,像一根呆愣的木头。薛思似乎是叹了一声,默默往他身边站了站。曹若愚想也没想,当即抓住了他的胳膊,往人背后躲。薛思道:“别靠太近。”

  曹若愚刚张嘴,就觉得舌头都被刮麻了,满嘴腥味,他又闭上嘴,呜呜地低下头去。薛思如鲠在喉,他还是觉得,自己太仁慈了,这样不太好。

  不知过了多久,封印终于彻底打开,宛如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卒然盛开,又在风中渐次飘零。碎落的金光飘进骨河,铺满了血色河边,也有一部分飘了过来,落下几人脚边。曹若愚只觉得肩上一沉,腿又抽筋了,但他扒着薛思的胳膊,没倒下去。

  薛思僵着一张脸,却见薛闻笛突然跪倒,横雁竖插在地,撑着他上半身。薛思蓦地紧了心,走了过去。

  顾青倒是相安无事,她很快明白,是薛闻笛暗中转接了灵阵的力量,使她不至于力竭。顾青快步过去扶他,但被另一个人抢先一步。

  薛闻笛被薛思拉起来,曹若愚也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大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摇摇头,又四下张望,眼底落寞愈加浓烈。薛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你在找孙雪华?”

  “嗯。”

  薛闻笛没有隐瞒,但薛思显然误会了他,蹙着眉,松开手。薛闻笛抿了抿唇,摇摇晃晃倒在他身上。

  薛思顿了顿,还是扶住了他的腰。

  夜城大开了,城中安静一片。因为封魔大阵锁住了聚魔池的异变,整座城都处于一种休眠状态,他们还得深入其中,唤醒沉睡的魔物。

  薛闻笛已与他结契,可以在夜城自由行走,但顾青和曹若愚不行。既然如此,薛思抽出自己的剑,顾青一点都不意外:“魔君要杀了我?”

  薛思的剑只抽出一半,没有再动。

  他似乎又开始犹豫,又因为这句“魔君”而感到不悦。

  薛闻笛抱着他,拍拍他的背:“放他们走吧。”

  “不可以。”薛思拒绝了,放虎归山,无异于引火自焚,这不符合魔都斩草除根的风格。

  薛闻笛无奈,他发觉,薛思还是很好说话的,哪怕偶尔会冒出些身为魔物的小尖尖,但本质还是温和又可爱的。

  他捧住薛思的脸,亲昵地蹭了蹭这人的鼻尖:“放他们走吧,我随你一道进去,好不好?正道很快就会知道夜城解封了,到时候又揭竿而起来讨伐你,你留着他们做什么呢?万一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多不好啊。”

  薛思被他磨得心里砰砰跳,但嘴上还是说:“你这话就有很大的漏洞,你难道就不会里应外合?”

  “可是我们结契了啊,我们是同谋,我不会背叛你的。”薛闻笛轻声哄着,说话又轻又柔,热乎的气息直往他唇齿间钻,薛思觉得自己已经想不明白了,哪怕他认为这根本不合理。

  但他答应了。

  薛闻笛亲了亲他的唇珠,像是在道谢。薛思耳朵根都红了,但还是冷着张脸,对曹若愚说道:“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尽管逃命去吧。”

  曹若愚背着剑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说,不对劲,很不对劲。顾青垂着眼,只对薛闻笛说:“万事小心。”

  对方默默点了个头,顾青又看了眼薛思,神情复杂,她冥冥之中有了预感,这人也快死了。

  明明失了忆,明明做了魔君,明明要和他们背道而驰,可又次次妥协。

  这样的邪魔外道,怎么能活下去呢?

  顾青又想到那个毅然决然赴死的酒鬼,红了眼。薛思望着她,不知她在难过什么,明明是得到了他的恩赦,却没有半点开心,反倒多了些离别的苦楚来。

  “走吧。”

  他催促着。

  顾青手一伸:“小孩,过来扶姐姐一把,姐姐累了。”

  “我背你吧。”曹若愚想也没想,“我也背过文长老,这事我熟。”

  顾青哑然失笑,随后又淡淡的,如同一汪无波的水。

  曹若愚背着她,消失在了最后一丝余晖的尽头。

  薛闻笛凝视着那座黑漆漆的城池,心头沉重。薛思却将他打横抱起,跃上无声剑,飞往城关。

  薛闻笛有点奇怪:“怎么突然抱着我?”

  “你不累吗?”

  薛思反问他。

  薛闻笛笑了:“是有点,但不至于要你抱着。”

  薛思沉默良久,久到薛闻笛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然而对方却很轻很轻地回答着:“不要逞强。”

  他目不斜视,墨色长发纷飞,薛闻笛握住一把,又圈住他的脖子,哑声问:“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十六七的年轻人,他去哪儿了?”

  薛闻笛很早之前就想问,连卅为何不见了?那个少年应该在连枫身边才对,可现在却一点影子都没有,难不成被派出去做别的任务了?可那人太年轻,也冲动,薛闻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能担何种大任?

  薛思终于肯低头看他,眼神竟有点微妙:“我和他没有关系。”

  “啊?”薛闻笛一愣,你们不是主仆吗?怎么没有关系?

  “主仆又怎么样?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薛思似乎在生气,但表现不多,可又很想让薛闻笛知道自己不开心,就不轻不重地掐了下怀里这人的腿根,道:“我不会像你找孙雪华一样,去找他的。”

  薛闻笛更迷惑了,这又关小雪什么事?

  他抿了抿唇,不解:“小雪和那个小年轻不一样,他去世了,我想再见他,嘶——”

  薛闻笛抽气,好端端的,薛思怎么又掐他?还比之前一下更重了?

  “活着的人比较重要。”薛思落了地,很是郑重地跟他说,薛闻笛感觉自己和这人完全说不通:“我当然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所以我才问你,那个年轻人去哪儿了。”

  薛思好像更生气了,抓着他问:“我已经告诉你我跟他没关系了。”

  薛闻笛根本没反应过来,无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是我不讲理吗?”薛思撒手就往城门那里走,薛闻笛追上去:“那你说说我怎么不讲理?”

  薛思停住脚步,转过来盯着他:“是你先误会我跟他有关系的,但我和他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要去想别人?”

  薛闻笛一时哽住了:“你怎么和他没关系?他给你做事,难道你们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问问他怎么了?我和小雪是朋友,我想见他一面又怎么了?是你不讲理还要倒打一耙。”

  薛思很恼火:“他是给我做事没错,但我可不会想着他,我跟他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不过我确实误会你跟孙雪华有关系,我向你道歉。”

  他说着,又蹙眉,“但你也要向我道歉,你也误会我了。”

  薛闻笛理了半天,才绕明白:“哦,你说的关系和我说的不一样。但我没有误会你,是你自己误会我误会你了。”

  薛思盯着他,一贯冷清的脸上难得浮着两片薄薄的红晕。薛闻笛忍不住想笑:“你吃醋了?”

  薛思不答,又把他抱了起来,薛闻笛也环着他,玩他的头发,有一瞬间觉得,他俩好像回到了年少时,薛思还是那条生起气来就乱吐泡泡的小鱼儿。

  “我要把你锁在我房里。”薛思压着声音说话,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薛闻笛对他产生些敬畏感,可是薛闻笛漫不经心地答着:“嗯,好啊。”

  薛思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

  “嗯,我知道。”薛闻笛两只手都握着薛思的头发,悄悄给他编小辫儿。

  薛思不知道是气是恼,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他冷冷地说着:“我这人很讲理。”

  “嗯嗯。”薛闻笛手指笨拙地在发丝间绕来绕去。

  “我跟你结契,也是你先说你喜欢我,所以我才决定跟你结契的,不是我强迫你。”

  薛闻笛微微叹气,转过头亲了他一口,亲完脸,再亲亲耳朵:“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不讲理,我这人最不讲理。”

  “所以我要把你锁起来,惩罚你。”

  “好好好。”

  薛闻笛连连应声。

  薛思终于不说话了,他好像发泄完了心中怨气,不再言语。薛闻笛也给他编好了小辫儿,但是没有多余的发带给他绑着,就扯下了自己那根,给他在发尾打了个蝴蝶结。

  薛思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做不讲理的事情。”薛闻笛散着发,歪头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薛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他联想到一个词——色令智昏。

  “魔都对你来说很危险,我把你锁起来是为你好。”半晌,薛思才呢喃着,“你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薛闻笛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城池,千疮百孔的墙壁与地砖,死一般寂静的高楼宫宇,说道:“可是这里都没有人。”

  “他们只是在沉睡,就在我们脚底下。”薛思敛了神色,“现在的他们,只是黑色的影子。”

  薛闻笛一愣,抬头看了眼苍白的日光。

  夜城并不是终年黑暗,它是有白天的。只是那日光太惨淡,没有温度,落在地上就像碎裂的镜子,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光圈。到处都有黑影,奇形怪状,仿佛和这些破败的砖瓦长在一起,相偎相依。

  薛闻笛难以想象,当夜城的一切复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景象。他们会臣服于薛思吗?会臣服于这个当初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千里追杀的男人吗?若是薛思无法掌控整座夜城,那么十年前的惨剧会重演吗?

  他必定不能让十年前的成果付诸东流。

  薛闻笛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薛思似乎怔了怔,耳根泛红,薛闻笛觉得奇怪,他没说什么啊,怎么这人又脸红了?

  谁知,薛思镇定地回答道:“在房里做。”

  “嗯?”薛闻笛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他沉默好久,才喃喃着,“我觉得你不是入了魔,你是变了色。”

  薛思装作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薛思:我得承认,我是个昏君

  不好意思了各位,一个不小心摸了个鱼,下章我会好好搞剧情的【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