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若愚难掩脸上慌乱, 薛闻笛定定心神,轻声道:“师弟, 我给你们的雨燕可以追踪到彼此的位置,你跟紧我,师兄现在教你。”

  “嗯。”曹若愚点点头,又戚戚地看了薛思一眼,才跟着薛闻笛和顾青一道往大山深处走。

  薛思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后边,望着前边三个人,还有,薛闻笛背上的鬼主。又是五人同行,但好像位置不是这样的位置,至少,他身边应该还有个人。那人会一直握着他的手,让他小心, 别磕着碰着, 告诉他夜路难走, 要注意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

  薛思心情沉闷,这夜色下的山路虽不难走, 却总让他心生艰涩。待到尽头, 顾青停了脚步,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我第一天来这秋夜山的时候, 就相中了这地方。我跟他说, 以后我要是死了, 就把我埋在这里, 风水好, 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薛闻笛静默不言, 顾青握住施故满是血痂的手, 冷冷的,很是僵硬,大抵是夜风吹得狠,半点温度都没给她留下。顾青用力攥紧,先垮下去一步,山涧下的泥土意外地很平整,甚至被人为地修出一道阶梯。

  “他和我争,说是这地方归他,要我回临渊去。”顾青另一只手举着火折子,明明灭灭的微光下,她的神色晦暗不清,“你说说他,是不是特别讨厌?”

  薛闻笛仍不回话,曹若愚跟在后边,又回身看了眼薛思,像是有点担心似的,欲言又止。薛思也看着他,曹若愚踌躇片刻,问道:“师……你要跟我们一起下来吗?”

  薛思眉头微蹙,撩起衣袍下摆,慢慢跟着。曹若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夹在师父和师兄中间,愁眉不展。他总觉得薛闻笛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他说不上来,他只能小声说着:“师兄,你不等等师父吗?这荒郊野外,深山沟壑的,有好多不干净的东西。”

  薛闻笛却对他说:“你到我旁边来,师弟。”

  “啊?”曹若愚踌躇片刻,还是乖乖走到了他身边,薛闻笛轻声问他:“你知道我背着的老前辈,是谁吗?”

  “我知道。”曹若愚声音压得极低,“我都听姐姐说了。”

  薛闻笛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心底某种情绪,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前辈被魔都之人所害,他有办法有能力去救的,但是他忘了。而让他忘记这一切的人——”

  薛闻笛再次哽咽:“是我。”

  曹若愚愣了愣,手足无措起来,心乱之下,他倏地抓住薛闻笛的胳膊,轻轻拍了拍,好像这样就是安慰了,哪怕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顾青带他们到了底,山涧很空旷,风一吹,远处就传来阵阵悦耳清音。顾青浑身一怔:“这声音,是辟邪传音铃。”

  薛闻笛也是一怔,只见曹若愚抱着的那把“明曙”剑光大作,如日高悬,照亮了整个山涧。两排翠竹整齐划一地长在山壁两侧,每根竹身上都挂着一串八角方形银铃,靛青色绦穗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迎接归来的故人。

  顾青潸然泪下,她手中冰冷的掌心消失了。

  施故的身体里化为漫天碎星,又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他最后一点灵思。

  他在斑驳的竹影下,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一双黑夜般深沉的眼睛里全是温和的笑意。他朝着顾青和薛闻笛招招手,又朝着薛思笑笑,无言地说着什么。他最后做了个鬼脸,拎着他的酒坛摇摇晃晃朝着这条翠竹小路深处走。

  顾青嘴唇微启,似乎想叫他的名字,但怎么都没法发出声音。曹若愚有些紧张:“师兄,这是黄泉路吗?”

  薛闻笛告诉他:“鬼道之人,常年与阴鬼邪祟打交道,自身阴气很重,死后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去世之后,一般不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身体。你现在看到的,是前辈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丧葬仪式。”

  曹若愚听了,很是难过,抱在怀里的“明曙”光芒渐弱,施故的背影也越走越远,顾青突然大喊:“死酒鬼!你是不是去过临渊!你是不是来找过我啊!”

  她放声大哭,追着跑了过去,薛闻笛死死拉住她:“阿青!”

  “放开!”顾青崩溃地拍打着薛闻笛,“放开我!我要去问问他!”

  “他不会回答你的,他死了!”薛闻笛按住她,双目通红,哑着嗓子又重复一遍,“前辈不在了,他不会回答你的。”

  顾青摇着头,发髻散下来几缕青丝,被泪水黏在了颊侧:“他哪来的辟邪传音铃啊?他怎么去了临渊也不来找我啊?”

  她哭着,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找了他很,很久,我……我以为他真得死了,他,他怎么,总是,总是骗我?”

  薛闻笛哽咽着,微微摇头。他们头顶有星子落下来,小小的,遍地都是,在杂草横生的泥土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它们渐渐汇成一条小溪,像从前他们一行人路过的每一条江。江水这头是薛闻笛和顾青,江水那头是薛思。有几片竹叶掉了下来,顺着江水飘荡,似一条扁舟,似一尾游鱼,停靠在了薛思脚边。

  薛思困惑不解。

  他想这也许是鬼主最后的把戏,最后的陷阱,但他也好想流泪,这种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而那人再也不会回来。

  薛思缓缓蹲下身,捏起一片竹叶,细长的叶片上还沾着些盐粒大小的星子。他收拢掌心,那些星子就散了,竹叶就只是普通的竹叶。

  薛闻笛从江水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注视那双憔悴的,总是让他心生爱怜的眼睛,开口说道:“我已经给足了你们时间和老鬼主告别,今晚,你们就得随我前往夜城。”

  薛闻笛不答话,只是望着他。薛思以为他伤心过度,失了神,心尖又隐约刺痛起来,轻声道:“节哀。”

  薛闻笛沉默半晌,才应着:“好,那就这样,你这样就很好。”

  你不要再想起来,不要知道自己的授业恩师已经故去,也不要想起我这个,让你等了许多年的负心人。

  薛闻笛竟是笑了,眼角止不住地滚下热泪。他低声道:“打开夜城后,魔君打算怎么做呢?”

  “唤醒我的族人。”薛思应着,但心底却对“魔君”这个称呼有些排斥。

  “然后呢?”

  薛思愣住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是称霸三道,一统九州吗?是要将这人间变成炼狱,继续那场浩劫吗?”

  薛闻笛追问,往前一步。

  薛思没有后退,只是微蹙着眉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如若我帮你打开夜城,那我就是你的同谋,我为何不能知道?”薛闻笛再次上前,温热的气息几乎就要碰到薛思的鼻尖,对方望着那人眼睛里的自己,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太近了。但好像,他们就应该这么近。

  薛思一把抓住薛闻笛的衣襟。

  漫天的星子停了,江水散了,竹叶不再晃动,剑光也一道湮灭,山涧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一道结界降下,将曹若愚和顾青隔绝在视线之外。

  黑暗中,薛思紧紧抱着薛闻笛,贴着他的耳朵,呼吸有点急促:“做我的同谋?你就这么想背弃你的至亲好友,背弃你的道义?”

  薛闻笛不答,他没有料到,一句同谋能让薛思出格至此。记忆中,这人明明一直都很内敛,很温柔。

  直到此刻,薛闻笛才意识到,钟有期从前千万次和他强调过的,魔的天性不会改变,它就长在血液里,直到身心腐烂。原来这些都是真的,哪怕是小鱼已经成长到如此境界,他的身上也会残留着这些特质。

  薛闻笛悲伤不已,原来他真得,让他心爱的人痛苦了好多年。

  薛思还在等薛闻笛的回答,对方却亲了亲他颊边的浅痣,轻声道:“我会兑现承诺的。”

  如果你的选择,是死在我的剑下,那我会同意的。

  薛闻笛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在锁春谷,在薛思的书架上看到了全部信笺。那最后一张上,写明了净化聚魔池的方法——那是薛思留给自己的信,可他却撒谎说,是祖师爷留下的。

  薛思本身是聚魔池化出的一缕精魂,因此生来就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当年秋闻夏留他在谷中,为免不测,就在他身上下了一道“锁”,只要锁春谷存在一日,他体内魔气便会处于安静的状态。锁春谷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链”,也就是“尘缘”。可是魔都接连设计,横雁一剑砍断了他与锁春谷的联系。魔气重新成了“锁”,薛思反而被“链”牢牢拉向了聚魔池,拉向了夜城。

  他必死无疑。

  薛思决定了,说愿意成全薛闻笛的道,成全他的心上人,做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

  薛闻笛看完信,就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

  但现在抱着他的薛思不知情,他忘记了,但他现在很高兴,他以为那句承诺,就是与他共谋。热血上头的时候,他抱起薛闻笛,抵在山涧石壁上,轻声道:“那我告诉你,修仙之人,要怎么进入魔都,进入夜城。”

  “我知道,是走马兰台的冥泉车驾,它——”

  薛闻笛话音未落,薛思的手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与我结契。”

  薛闻笛瞪大了眼睛,推搡着他,哑声道:“你疯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薛思咬着他脆弱的脖颈,托着他两条腿往上顶。薛闻笛的手掐紧他的肩膀,低声骂着:“混账东西。”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薛思松了口,亲着他柔软的耳垂,“是你先亲的我,你说要我娶你的。”

  薛闻笛不作声,他只觉得浑身发烫,魔气剽悍,对他的修为有极大的影响,他推搡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那你也不能——”

  薛思又亲过来,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整个山涧安静极了,薛闻笛甚至都能清晰地听见薛思如鼓的心跳。那声音一下一下,格外有力,仿佛要震碎他最后的防线。

  薛闻笛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流着泪问:“你不嫌脏吗?我不久前身上才染了血。”

  “不脏。”薛思抚摸这他光洁的后背,顺着脊骨,一节一节轻轻按着,就像在确认他完好无损那样。

  薛闻笛心尖发颤:“我是个罪人。”

  做了太多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前辈,对不起阿青、小雪,甚至是师弟的事情。

  “对不起。”薛思竟也喃喃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像也跟着他难过起来,“你不要哭。”

  薛闻笛还是痛,还是哭,他被一系列的变故熬干了气血,无力地靠在薛思身上,任由对方抱着。

  今夜之后,他们见一次就少一次了。所以他想一直待在这人身边。

  你活着,我也活着,你去,我也跟着你去。

  薛闻笛攥着薛思的衣领,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了白。他抿着唇,闷声道:“我也很喜欢你,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向大家忏悔,我想写那种那种梗【被捂嘴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