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内, 顾青讲完了她漫长的故事,好像只有一瞬, 又好像长无尽头。

  曹若愚久久未语。顾青亦然。

  他们仿佛被整个世间遗弃,静默地待在这个人烟罕至的山头。不知过了多久,曹若愚才犹豫着开了口:“原来,我大师兄不是我大师兄啊。”

  “嗯,”顾青微微点头,“按理,你应该叫他——”

  “师爹。”曹若愚应着,声音很低,吐字却又无比清晰,他自顾自地点着头,“怪不得呢,师父要跟大师兄住在一起, 大师兄还总是支开我们几个, 和师父单独待在一起, 原来如此啊。”

  他抿着唇,满脸都写着“前辈, 我悟了”。

  顾青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一时没法接受。当初小年知道小楼喜欢男人的时候, 还受了好大惊吓。”

  “那是因为,那时候孙掌剑以为大师兄喜欢钟有期, 所以他才没法接受。但这要是换成我师父, 一切就合理了起来。”曹若愚认为自己的推断非常正确, 那认真严谨的表情逗得顾青忍俊不禁, 她抿唇, 轻声道:“薛思能收你当徒弟, 是他的福气。”

  曹若愚赧然, 挠了挠头:“能做师父的徒弟,也是我的福气。”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姐姐,我现在可以去拿那把剑了吗?我想尽快去跟我二师兄他们会合。”

  “去吧,那本来就是你的。”顾青笑盈盈地望着他,曹若愚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姐姐。”

  他顿了顿:“也谢谢老鬼主先生。”

  顾青又是一阵轻笑,曹若愚起身走到“明曙”跟前,朝着它拜了拜,才敢伸手握住剑柄。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紧张,嘴里念念有词:“一定能成功,小曹你可以的。”

  他双臂用力,缓缓抽出“明曙”,刹那间,只觉脚下地动山摇,轰鸣不绝。曹若愚有点慌,但开弓已无回头箭,他必须要稳住,他不能给大家拖后腿。“明曙”剑身起了变化,原本微弱的有如晨曦初明的光华逐渐透亮起来,仿佛旭日东升,一跃出海,映照万里。

  曹若愚怔了怔,回过神时,手中已然紧握这把名剑。结界顿裂,外头却仍是黑夜,天上无星无月,暗得异常。

  顾青将剑鞘扔给他:“我们去找死鬼。”

  曹若愚收剑,应声道:“好。”

  他有自己的佩剑,他找到了。

  曹若愚油然而生一股感动,甚至连今后要怎么刻苦练剑都想好了,可他们没走几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薛思就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就在等他们。

  曹若愚见到他,又惊又喜:“师父!”

  他撒开腿就要奔过去,被顾青拦下:“别去,他不对劲。”

  “啊?”曹若愚一脸迷茫,再看看薛思,对方仍是站在原地,似乎不为所动。他心头一动,师父平常虽然冷清了些,但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给,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薛思也没想到会多一个人。

  他与宴时斋几人一道入山,兵分两路,连枫几人去找施故讨要斩鬼刀,而他则是单独来寻顾青。按照施故的性格,连枫他们定会碰一鼻子灰,而且,顾青这么多年都没被魔都找到,想必施故在她身上大费功夫。薛思在这片区域转了好几圈,直到曹若愚拔剑,他才感知到这边异动。正赶着过来,就看见了那片耀眼的剑光。

  “顾长老。”薛思微微颔首,客气且疏离地打着招呼,顾青蹙眉:“我们头一次见面?”

  薛思并未迟疑:“初次见面,在下孙鱼浮,谨代表魔都,诚请顾长老一道前往夜城。”

  “你是要我解开封魔大阵?”顾青几乎是一下就猜到了他的来意,曹若愚愕然,小声问着:“姐姐,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魔都对你师父动了手脚,所以才会让他变成这样。”顾青虽说也有些意外,但好在大风大浪见惯了,也知道薛思身世,所以未曾慌乱,“你师父终归出身魔都,魔血对他的影响不可能去除,我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唤醒他的记忆,你帮我拖延下时间。”

  曹若愚闻言,立刻提紧了心。论武力,他铁定打不过师父,论计谋,那他也不是对手啊……

  正当他忐忑不安之际,薛思又上前一步,目光微冷:“请顾长老移驾。”

  顾青点头道:“好说。”

  她抬脚往下走,薛思又看了眼她身边的曹若愚,莫名觉得这个持剑的少年有点熟悉,但他不想节外生枝,单手结印,想直接封住这两个人的内息,以免徒生变故。

  可惜,他的封印被顾青挡下,对方淡然问道:“不知您此举何意?”

  薛思收了手,反问道:“顾长老放心,我不会伤你,只是想暂时封住你的灵气,免得被临渊发觉。”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单论灵术,顾青有把握和薛思一搏,但——

  薛思今天佩了剑。

  她上次见这人用剑,还是很多年前,红尘游历之时。

  薛思不欲与她争辩,轻声道:“那只能得罪了。”

  他依然选择先动用灵术,顾青反应极快,立马将曹若愚推到一边,嘱咐道:“自己找准时机,懂吗?”

  少年抱着剑,结巴着说不出话。他眼看自己的师父和新认识的姐姐打得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周围风声乍起,摧枯拉朽,刮得他脸颊生疼。

  “什么时机?哪个时机啊?”

  曹若愚紧张到要死要活,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又回忆起有个人告诉他,剑道恒一,一往无前。

  “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手中的剑,剑出无悔。”

  曹若愚被耳边的风声吵得头大,总觉得薛闻笛好像近在咫尺,正拎着他叨叨个不停。

  剑出无悔,剑道恒一。

  曹若愚拔剑,逆风而上,虽然他什么都没明白,什么都糊涂,但现在,他没有任何理由退缩,他必须为顾青为自己一战。

  “当啷——”

  薛思出剑,但只出三分力。也许是心中那奇怪的熟悉感作祟,他没有想对曹若愚出杀招。对方再不济,好歹也修行了这么些年,果断挡下了凌空袭来的无声剑。

  顾青趁此时机,再度布下结界,拖着曹若愚进去。

  “姐……”

  顾青一把捂住他的嘴,轻声道:“收住气息,我们走。”

  曹若愚微微点头,额上直冒细汗。顾青松开他,右手指东,他便朝东挪了挪步子。顾青示意他继续走,曹若愚便蹑手蹑脚往东走。倏地,只听一声脆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结界外伸了进来,抓住他的前襟直接将他拎了出来。

  曹若愚一怔,眼前就是薛思放大的脸。他梗着脖子,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地叫着:“师,师父。”

  薛思蹙眉:“你为什么总叫我师父?”

  因为你就是我师父啊!

  曹若愚头皮发凉,心中念头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小声道:“你,你认识薛闻笛吗?”

  问完,他又觉得不对,师父啥都不记得了,他报大师兄的名字还管用吗?

  于是,他又补充道:“就是,一个霜衣剑客,高马尾,桃花眼,惯用一把通身紫气的古剑。”

  薛思听他描述,回忆起了那个强吻他的男人,倒有些心绪起伏,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冷淡说道:“见过一面,所以呢?”

  “那,那人是我长兄。”曹若愚编着谎话,“我从小身体不好,我家里人就说让我认个师父,最好命硬一点,能保佑我。后来,后来就找到了你。”

  薛思未曾展眉:“可是我没有印象。”

  “你,你没有答应啊。你头一次来我家,就看上了我哥。”曹若愚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低眉瞥了眼抓住自己的衣襟的手,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当场将他宰了。他咽了口唾沫,“你说以后要娶我哥,我哥也答应了,我们两家订了婚,然后你说将来就是一家人了,我做不做你徒弟无所谓。但是呢,我哥说练剑对我身体有好处,就还是让我叫你师父。”

  薛思狐疑地盯着他:“我记得你兄长剑道极好,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弱?”

  “我不是说了吗,我从小体弱多病。”曹若愚抿着唇,心想,他说这种话,真是对不起一顿饭吃三碗米的自己。

  薛思稍稍放松了戒备心,松开了曹若愚的衣领,对方腿根发软,“扑通”跪下来,抱紧他的腰:“师父!徒儿现在就带您去找大师,找我哥!”

  薛思有一瞬的迟疑,这微妙的间隙中,顾青就从他背后结界里闪现,一掌拍在了他后心的位置。灵气运转,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顾青果断抽手,后撤两步。薛思拎着曹若愚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对方鹌鹑似的低着头,薛思忽又不忍心,便松了他:“站好,不要乱动。”

  “是,师父。”

  曹若愚像以前那样应着,又抬头看了看顾青,晃着脑袋,无声说着,姐姐,恐怕师父想不起我们来了。

  顾青紧攥双手,刚刚那瞬间,她竟然没有见过强加在薛思身上的“锁”,那力量神秘又强大,隔绝了她全部的灵气,失败成了板上钉钉之事,以后再找机会就难了。

  “我劝顾长老不要轻举妄动。”薛思似乎有些动怒,顾青念及曹若愚,重重叹了一声:“我不动。”

  “嗯。”

  薛思结印,封住了这两个人的内息。曹若愚很是难过,他要是有大师兄一半的修为,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害了顾长老。

  他正怅然着,远处的山头突然又爆发出惊天巨响,黑暗中,隐隐约约一道笔直的青烟直冲九霄。顾青愕然,那个方向,是施故在的茅草屋。她顾不上许多,一手抓着薛思,一手抓着曹若愚狂奔而去。

  薛思总觉着心里怪怪的,这种在黑夜里奔走的场景,怎么又很熟悉呢?仿佛从前,也有个人这么拉着他,一边跑,一边和他说,别怕。

  有个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

  薛思甚至都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跟着顾青跑。

  施故没有将顾青藏得太远。

  他的茅草屋与结界其实很近。他常常坐在岩石上,望着那个结界,看看它是否牢固,是否需要修缮。他在结界里给顾青也搭了个茅草屋,只是明曙的剑光没有照到,曹若愚没有看见。

  顾青只要出来,穿过一座隐秘的林子,就可以到他这里。

  顾青知道他的目的,她没有阻拦,她知道这个人,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而且一定能做到。

  她只想跟那个人好好道个别,跟他说一声谢谢,要是可以的话,下辈子他们再见。

  可是,当顾青赶到的时候,那地方只剩下一片废墟。

  废墟中央站着两个人。

  一个人当空一剑,刺穿了另一个人的身躯,将对方的内丹击碎。一声悲鸣之后,魔气消弭,连枫化为了黑夜里的尘埃,消失在了废墟之上。

  顾青看不太清,她大喊:“死酒鬼!你还好吗!”

  那人微微一怔,收了剑,将背上的某个人放了下来。

  顾青急急跑去,薛闻笛点了火折子,映照出他那张疲惫的满是血迹的脸。顾青脚步一顿,缓缓停了下来。对方哽咽着叫她:“阿青。”

  阿青,阿青。

  顾青刹那间就明白了:“小楼?”

  “阿青,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薛闻笛眼泪掉了下来,他用衣袖擦了又擦,越擦越多,最后蹲了下来,手里的火折子抖落出点点火星,落在躺着的施故的发梢上。

  顾青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瘫坐在地,两眼放空,半晌没有动静。

  薛闻笛低声抽泣着,曹若愚也跑了过来,一时悲喜无措。施故静静地躺着,身上的血早已干涸,他嘴角含笑,想来走的时候,应该没有遗憾。

  顾青过了好久,才伸手,给施故理了理衣襟和凌乱的头发。那坚硬的胡茬扎着了她柔软的指尖,顾青突然咬着唇,恨声道:“死鬼,我一定让整个魔都给你陪葬。”

  她一手穿过施故的后颈,托住他的头,一手掰着他的肩膀,艰难地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抱住了他。

  她年少的时候,还不到这人肩膀高。施故生的高大挺拔,和她说话,总要微微倾着身,才能看见她的眼睛。

  施故总是说着些让人讨厌的话,可又很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顾青总能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被气到发红的脸。

  后来施故受了重伤,就像一棵苍老的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风雪压弯了腰。顾青现在抱着他,都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高,那么挺拔,那么能遮风挡雨了。

  顾青想将他带走,带到一个她安心的地方埋起来,立个碑,免他做了鬼还无家可归。可是施故太沉了,她怎么都挪不动,她甚至脚下一歪,又摔了一下。她突然嚎啕两声,又咬着牙呜咽着,不肯让自己丢脸。她使劲拍着施故的肩膀,低声哭骂道:“你起来啊,你别作弄我,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拍着拍着又没了动静,只是抱着人哭。曹若愚也生了情,也跟着哭了起来。薛思没有上前,他能感知到,连枫死了,宴时斋也死了,可他的内心竟然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触动。但面前微弱的火光中,那个总是埋着头,不停抽泣的人,却让他无比哀伤。他的心底甚至有个声音在说,去抱抱他吧,去抱抱他,你爱他的,你很喜欢他。

  薛思忽然也红了眼,他舍不得那个人哭,尽管他们好像只见了那么几面,只亲吻了一下。

  他缓缓上前,曹若愚见状,躲在了薛闻笛背后,轻声道:“大师兄,师父不记得我们了。”

  “我知道。”薛闻笛抬起脸,仰头望着薛思。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怎么办呢?

  薛闻笛一双含情眼退去了往昔的笑意,水汽氤氲,仿佛一碰就碎。薛思竟有点慌张,他站在原地,不再往前。

  薛闻笛敛了目光,他没有说话,而是问顾青:“我们找个地方,将前辈安葬吧。”

  “嗯。”

  顾青擦去泪水,哽咽着应道,她明白,他们要尽快。

  薛闻笛便帮忙将施故的遗体背起来,又对曹若愚说道:“前辈的剑落了,你帮忙找一找。”

  “好。”对方应着,又问,“是什么样的剑呢?”

  薛闻笛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明曙,不禁又悲从中来,艰涩地回答着:“和你手上那把差不多,剑柄上描着金线,刻着名字,叫破夜。”

  曹若愚一愣:“那不是三师兄的剑吗?进山前三师兄一直带着的啊。”

  薛闻笛一阵恍惚,他怎么忘了,破夜也是施未的剑,但他来的时候根本没见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