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闻笛昏迷了一天一夜。昏睡中, 他只觉浑身有火在烧,心口滚烫, 皮肤燥热,就像一条在烈日下暴晒的鱼,很快就会脱水而亡。他一会儿梦到自己小时候,在锁春谷里追逐一只野鹿,春风正好,春意融融。一会儿又梦到他站在梨花树下,仙风道骨的师父一遍又一遍问他,小楼,你的道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薛闻笛也在问自己,他想保护小鱼,他喜欢这个人,这是他的道吗?若是说与师父听, 他老人家会同意打开幻境吗?

  薛闻笛在梦境中紧蹙眉头。

  小鱼拧干了一条湿毛巾, 给他擦脸。小鱼虽然被拔了不少鱼鳞, 但又因为他自身恢复很快,所以只是睡了两个时辰, 就清醒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薛闻笛, 对方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密密麻麻, 深深浅浅, 看得人胆战心惊。顾青一一上了药, 包扎好, 薛闻笛活似一只蚕蛹, 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躺着。

  小鱼只看了一下, 眼泪就哗哗往下掉。孙雪华拍拍他的肩, 没有多说什么,领着顾青出去了。小鱼就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半步。

  “小楼,你会好起来的,对吗?”他喃喃着,顾青告诉他,薛闻笛没有生命危险,但估计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不要太担心。

  可面对此情此景,小鱼总有种感觉,他就快要失去这个人,失去这个他最喜欢的人。

  小鱼坐在床边,神情忧伤落寞。

  孙雪华也不好受——那天夜里,他紧跟着施故,自然也听到了魔君的警告。

  三天,这三天他能做什么?要去做什么?

  少年倚着栏杆,眺望着远处的烟火人间,素来冷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淡淡的愁绪。

  顾青去井边打了一盆清水,将那些染血的毛巾丢了进去,打算洗洗干净。孙雪华却突然落到她面前,道:“我来吧。”

  “一起吧。”

  顾青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自顾自找来两张板凳,和孙雪华一道坐着洗毛巾。

  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安静,耳边只有水花搅动的声音。

  半晌,顾青才问:“师兄,我们回临渊吗?”

  “师父不会接受小鱼的,小鱼不能去,小楼自然也不会去,他们在外面会很危险。”孙雪华看着盆里逐渐变红的水,问道,“阿青,你能不能一个人回临渊?”

  顾青手一顿,平静地说道:“可以的,师兄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孙雪华要去做什么,而眼下,她能为师兄做的,就是平安回去。

  “嗯。”孙雪华应着,想想又道,“我送他们回锁春谷,不会耽误太久,你放心。”

  顾青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孙雪华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说道:“阿青,你别哭。”

  “我没哭。”

  顾青极力压着颤抖的声线,没有抬头。

  孙雪华不语,只是继续搓洗着那些毛巾。薛闻笛受伤,短时间内不能再用剑了,小鱼的修行还差点,变数颇多,此次前去锁春谷,注定危险重重。

  孙雪华陪着顾青晾了毛巾,依旧没有言语。

  是夜,薛闻笛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了握着他的手,倚在床边昏昏欲睡的小鱼。他没有乱动,怕惊扰到对方,但小鱼睡得浅,心头一跳,就从噩梦中惊醒。他直起身,抬头就撞见了薛闻笛那双温情的眼睛。

  小鱼又惊又喜,喉中却是苦涩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静极了。薛闻笛指节微动,轻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小鱼垂着眼帘,艰涩地“嗯”了一声。

  孙雪华在屋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心绪难免又沉重几分。他离了这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桃树,施故不知何时就坐在了上边,拎着酒坛,问他:“小伙子,要不要来点儿?”

  孙雪华摇摇头:“多谢前辈,我不喝酒。”

  施故大笑:“酒是好东西,借酒消愁知道吗?喝了,你就不那么愁了。”

  “愁归愁,事情总要解决,喝酒反而误事。”孙雪华平静无波,施故翻身而下,稳稳落在他面前,酒坛子里的酒晃啊晃,与坛身相撞,发出清澈声响。

  “小伙子,你现在想怎么做?”

  施故眯着眼问他。

  孙雪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他:“前辈,晚辈可否央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师妹要独自回临渊,您能送她一程么?”

  孙雪华目光真诚,施故倒是一愣:“就这事儿?”

  “嗯。”

  对方不作他想。

  施故沉吟片刻:“我以为,你会求我护送你们去锁春谷。”

  “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不愿前辈涉险。”孙雪华坦然答道。

  施故玩味地笑笑:“是不愿我涉险,还是觉得我不会为了你们涉险,因此不想说?”

  孙雪华没有丝毫迟疑,仍是镇定地,一字一句说道:“前辈非是贪生怕死,亦或见死不救之人。只是你我之道不同,故不强求。”

  施故听了,觉得甚是有趣:“道不同?也对,你修仙道,是临渊掌剑,而我是鬼道之主。”

  孙雪华微微摇头:“仙道与鬼道只是修行方式不同罢了。我与前辈之所以道不同,只是我有牵挂,而前辈自在逍遥。”

  施故倏地蹙眉,哂笑:“我怎么听这话,你像在讽刺我呢?”

  “晚辈并无此意。”

  “你师妹之前骂我,说是一条野狗吃了你们这么多天饭,也知道冲着敌人叫两声,而我,只会坐在一旁看热闹。”

  施故不喜,半真半假,孙雪华轻声道:“阿青心直口快,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还请前辈莫怪。”

  “不怪不怪,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这小子还当真了?”施故笑着,满身酒气,就像在说胡话,“罢了罢了,一饭之恩,也得涌泉相报,我们鬼道的规矩就是从不欠人情,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就答应了吧。”

  “多谢前辈。”孙雪华忽地后退半步,向他行了大礼,施故倒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仰头一口闷完酒坛里的所有酒,将空坛子扔给他:“我去瞧瞧我那个倒霉徒弟。”

  孙雪华愣了愣,似乎想问,小鱼真得是您徒弟,您不是随便教教的?又或者想说,暂时别去打扰他们。

  可最后,他走慢了一步,施故已经敲响了房门,而他抱着个酒坛子,略有些愣怔地站在一边。

  小鱼从屋门里出来,看见他们,有些奇怪,施故就指了指院子里那棵桃树,示意对方跟自己走。小鱼点点头,转而与孙雪华说道:“你进去坐坐吧。”

  “嗯。”

  孙雪华便抱着空酒坛进去了。

  薛闻笛见他这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哎呦呦低声叫着。孙雪华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坐在他床边:“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我送你们回锁春谷,阿青那边我和她说好了,让她先回临渊。”

  薛闻笛闻言,敛了笑意,靠在床头默然片刻,才轻声道:“小雪,你不用送我,你也尽早回临渊吧。”

  “不,我送送你,我放心。”

  薛闻笛抿着唇,久久不言。他不愿意他的好友为他涉险,何况,小雪若是出事,他无法向临渊交代。

  “别吧,你要是有半点差池,你师父得把我的坟给刨了。”薛闻笛像是在开玩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孙雪华却道:“可这世上,只有你能与我对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换了人间,也只有你。”

  薛闻笛哑然,愣愣地看着他。

  孙雪华说得极为郑重,极为真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挚友,是我此间唯一的知己。你一定要平安,这是我的心愿。”

  薛闻笛不知为何,又想到从前在临渊的时候,他目送着孙雪华远去,他问,小雪,你是不是遇到了难处?他说,没有,没有难处。孙雪华就像一座积着皑皑白雪的高山,只可远观,没人能爬到山顶,没人能体会到他的独孤。许多人,好多人,都仰望着高山,仰赖他撑起有可能崩塌的天,阻挡有可能肆虐的江。

  孙雪华却从不说这些,他接受了所有,作为师兄,作为掌剑,守护他的师弟师妹,守护那个所有人都在的临渊。唯独对自己说,你要活下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薛闻笛是翱翔于天际的鸿雁,孙雪华是静默的高山。高山对春来秋去的鸿雁说,你要平安,下次路过,再来看我。

  薛闻笛突然低低地笑起来,边笑边咳:“小雪,你好像普度众生的菩萨,看着好慈悲,好亲切。”

  孙雪华一时无话,只是给他倒了杯水。

  小鱼坐在树上,心不在焉。

  施故比他坐得稍低些,翘着腿:“你爹亲自来抓你了,怕不怕?”

  “怕。”小鱼如实回答,“我很怕,小楼这次受了伤,下次要是再碰上那人,恐怕凶多吉少。”

  “依我看,你不如就回去吧,这样的话呢,说不定你爹就不会追杀薛闻笛和孙雪华了,毕竟一个锁春谷,一个临渊,他不至于和正道两大门派撕破脸。”施故歪头,“你觉着呢?”

  小鱼攥紧手,半晌没有回应。他喜欢薛闻笛,他想跟他一起走,他不要再回到那个地狱去,他刚刚逃出生天,又怎么忍受那些阴暗?

  可是——

  小鱼抬头,想看看头顶的月亮,却发现今夜,天上漆黑一片。

  施故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幽幽说道:“你会毁了他的。”

  小鱼无法反驳。

  “你太弱了。”

  “我有在变强。”

  “敌人可不会管你进步了多少,只要打不过他,你就是弱。”施故字字诛心,小鱼微微发抖,却还是局促地小声说道:“我,我真得很喜欢他。”

  “你拿什么喜欢他?”施故像是在揶揄,但这话怎么听,都听得出几分无奈,几分认真,“虽然我也离经叛道,但这世上没人管得了我,更不会有人因我而死。你们还年轻,路还长,何必呢?”

  小鱼顿了顿,摩挲着指腹:“小楼会因我而死吗?可小雪和阿青都说我跟他是正缘,是有缘有份的。”

  施故忽然沉默了。

  他发觉自己有些不忍心。明明见惯了人世悲欢,生死别离,心冷的就像结冰的湖,但这个时候,真就有些于心不忍。他不忍心告诉这个后辈,这个他随便收下的便宜徒弟,薛闻笛当真会因他而死。

  “小鱼,你怎么坐那么高?”

  顾青在树下唤着,施故低头看她,笑问:“小丫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顾青不理他,仍然仰着头对小鱼说:“下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好。”

  小鱼点点头,跳了下来,施故紧随其后,不声不响地跟着。

  顾青给了小鱼一个包裹,絮絮叨叨说着里边哪些药是内服的,哪些药是外用的,服药换药的时间剂量等等都一一写明,事无巨细。

  小鱼静静听着,他感觉顾青心情很不好。

  “我要先回临渊去了。”对方深吸气,闭上眼,又很快睁开,轻声道:“你们多多保重。”

  小鱼哑然,很多话都堵在心口,无从说起。

  良久,他才喃喃着:“我很喜欢小楼,我特别喜欢他。”

  顾青微低着头,侧耳倾听着。

  “我为此用尽了全力。”小鱼说得很小声,“我不想回魔都,我答应过阿娘,要做个好人,可事难两全,好像怎么都走不通。但我还想再试试,再拼一把。”

  他突然哽咽:“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顾青听了,细若蚊蝇地回答他:“会的,我师兄说他送你们回去,我师兄很厉害,他说到做到的。”

  言罢,她也跟着哭起来。

  她知道,师兄再厉害,也不是魔君的对手。他们还是太年轻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人间就变了,她的师兄就会是正道顶峰。但现在不行,什么都不行。

  顾青哭完,抹干净眼泪,就吸吸鼻子,冲着小鱼招招手:“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啦,明早我们一起吃碗长寿面,我再走。”

  小鱼莞尔,是啊,他都忘了,过生辰要吃长寿面的。

  好多人,院子外好多魔都的人。他们隐藏了气息,没有轻举妄动,似乎都在等三日之期一到,等魔君一声令下。

  他闭上眼,算了算时间,还有十六个时辰。

  他还能和薛闻笛在一起十六个时辰。

  施故沉默地站在他背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也罢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做梦梦到我爆肝到了完结……救命,是什么白日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