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 天塌地陷,灯火湮灭, 黑色的丛林拔地而起,攒聚成笼,将他们分割包围。薛闻笛几乎是在一瞬间抓住了小鱼的手,远远的,有阵阴风朝他扑来,冷冽有如锋利刀鞘,薛闻笛果断拔剑,迎头劈下,“当啷”,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落地。

  “还可以。”

  模糊的人影从暗处走来。

  薛闻笛只看见那身黑袍兜帽,一把长弓,还有大拇指上那枚隐隐发光的扳指。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沉声问。

  对方答道:“魔都司刑官连枫, 奉命请少主回城。”

  薛闻笛闻言, 想将小鱼往身后拉, 但对方却没有动,而是附耳与他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并肩战斗。”

  薛闻笛微微偏头, 刚好碰到了他的侧脸, 温热的气息徘徊在耳侧,敌人没动, 风也没动, 仿佛一切都在等他拿个主意。

  薛闻笛来不及多想, 松开了小鱼的手:“小心。”

  “嗯。”

  黑色的笼子里灵气炸裂, 轰隆隆如同滚滚天雷。施故坐在屋顶上喝酒, 那个老奶奶破开身上的茧, 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周身黑气笼罩, 谁都看不清他的样貌。

  “您不出手吗?”他恭顺地问着。

  施故摇着酒坛,直到洒出几滴酒水:“剑不染血,怎么能称之为剑呢?”

  说着,他便咬住自己的手指,舔去上边溅落的酒水,身边的男人忽然道:“您似乎有些烦躁。”

  “我在想,他们万一出不来,那我该怎么和临渊与锁春谷交待。”施故捻着手指,眉头一挑,看向不远处的战局。

  薛闻笛在他这个年纪对上连枫,不能说没有胜算,相反,如果他单打独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但现在和他搭档的是小鱼,他明显有所顾忌。

  “小子,你的剑气怎么弱这么多?怕误伤你心上人?”施故大嚷,声音透过遮天的黑幕传到薛闻笛耳边,对方又急又气,回呛道:“你闭嘴!”

  “我没事,横雁的剑气不会伤到我的。”小鱼安抚着他,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夜,他已经抗下施故很多剑招。这位看着不靠谱的先生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就是,咬咬牙就过去了,打多了就习惯了。

  薛闻笛咬牙,忽然拽过他,右手握剑,凌空劈断一支羽箭。

  黑暗中,又多出来好几个人。

  薛闻笛微微喘气,抓着小鱼的手全是汗,他道:“我一定尽全力。”

  我们要一起活着。

  薛闻笛持剑,迸发出强劲的剑气。

  施故咪了一口酒,又看向孙雪华那边。相较于薛闻笛,他倒是镇定很多,顾青的灵术很精巧,为他提供了很大助力。

  “小丫头,很厉害嘛!”

  施故大笑,顾青嚷嚷着:“你看什么热闹啊!快点下来帮忙!”

  “这——”施故拉着个调子,“我也不是不想帮,可对面是魔都,我怕死。”

  “等我出来,第一个打死你!”顾青气坏了,“这么多天的饭,就算喂一只野狗也该喂熟了,也该知道冲人家叫两声!”

  施故眼神一沉,似乎很不高兴。

  顾青划破自己的掌心,以血为墨,破开了束缚他们的黑影。和光出鞘,斩尽邪魔,鲜血染红了孙雪华的衣襟,甚至落在了他的眉心。杀戮顿起,神明却还是慈悲的。

  孙雪华没有下杀手,只是将他们击退。剑光漫天,鲜血淋漓。施故眯着眼注视着他,顾青有些累了,低声道:“师兄,你小心。”

  “歇着吧,阿青,辛苦你了。”孙雪华未见疲态,来一波打一波,敌人越涌越多,看样子是想拖住他,消耗掉他的体力。

  孙雪华蹙眉,薛闻笛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顾青给自己的掌心缠上布条,缓缓坐在了地上。

  她是真的累了。

  施故仰头喝完了酒,随手一甩,直接砸倒了顾青背后冒出来的人影。酒坛子碎了一地,顾青一惊,往后看了看,那人早倒在了血泊中,动也不动。她抬头看向施故,对方和身边那个黑影藏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你到底站哪边啊?”她大声问着。

  “谁都不站!”施故撑着下巴,看好戏似的望着他们。

  刹那间,关着薛闻笛与小鱼的那座黑笼爆炸,魔气横扫,顾青慌忙张开结界,却只来得及护住自己和孙雪华。

  “小楼!小鱼!”顾青着急大喊,施故翻身下了屋顶,往镇外而去。

  孙雪华当机立断,抽身拉住顾青,御剑跟上,而屋顶那个高大的男人,则被留下清理现场。

  薛闻笛满身是血地带着小鱼往河边跑去。

  那些血并不是他的。

  如施故所料,薛闻笛未必不是连枫的对手,他只是害怕。但小鱼说,你不要怕。

  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薛闻笛爆发出的力量足以与连枫抗衡,他当胸一剑,刺穿了连枫的身体。魔气喷发,鲜血全溅在了他身上。可是连枫在一瞬间,被影子中伸出的双手拖入黑暗,消失不见,而他和小鱼也被莫名其妙扔到了郊外。

  “我们为什么不去找小雪他们?”

  小鱼边跑边问,薛闻笛咬牙道:“回去的话,城中百姓就有危险!”

  小鱼愣了愣。

  “他们的目标是你,所以我们只能跑。”薛闻笛又抓紧了几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死,我也会跟你死一块!”

  小鱼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天的月亮缺了一小块,但清辉依旧。薛闻笛拉着他,背影挺拔,发带飞扬,他们一刻不停地奔跑,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不论前路,不论生死,他们的命运与紧紧相握的手一样,深深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跑到了河边。

  身后追兵未至,身前河水滔滔。

  这是一条宽阔的江。

  薛闻笛莞尔:“这里好像我们从临渊出来的地方,那天你掉在水里,还是我给你捞上来的。”

  “嗯。”小鱼点点头,满眼愁思。

  薛闻笛有些奇怪:“魔都没有追上来。”

  “我也没有察觉到。”

  薛闻笛不解,魔都就这么放弃了?那黑影里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来了这里,那些影子都是他的。”小鱼轻声说着,目光没有离开过对方染血的衣襟。他伸手,擦去薛闻笛脸上的血迹,“我们现在去哪儿?”

  “过河。”

  薛闻笛不知道小雪和阿青他们是否安全,可现在回去,无疑是陷入了一个死结。他得带小鱼先走,才能最大限度地引开敌人。

  他打定主意,便召来横雁,决定越过这条江。

  “江面也会有影子。”小鱼抬头看天,“因为天上有月亮。”

  “我会小心的。”

  薛闻笛御剑,小鱼忽然紧紧抱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脸说道:“我也会努力的。”

  “嗯。”

  薛闻笛两指并拢,横雁载着他们横渡江面,果不其然,江中卷起滔天巨浪,嘶吼着向他们扑来。风口浪尖,横雁就像一叶扁舟,顽强地摇摆,不肯坠落。

  “小鱼,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多年未曾听过的熟悉的声音,小鱼没有回话,而是抽出了施故给他的剑。

  “现在回头的话,我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那人又道。

  “是生是死,我们都会在一起。”

  小鱼轻声回答,长剑轮转,劈断了挡在他们前边的水龙。

  “呵。”魔君嗤笑,“真是感人啊。”

  小鱼刚要回话,却听薛闻笛闷哼一声,他衣襟上的鲜血竟然动了,幻化成薄薄的利刃,一寸一寸刺入他的血肉。小鱼着急,伸手就去抓,然而碰到的那一刻,血刃却意外柔软,穿过他的指缝之后才再重新凝结。

  “这是魔血,不会伤到你,但是对他很致命。”

  小鱼只觉呼吸一滞,薛闻笛忍着痛:“别分心,咱们走。”

  他强行御剑,灵气却被魔血捕食,伤他更重,水柱趁此机会抓住了他们,将二人直接拖入了江中。

  薛闻笛从来没觉得初夏的江水这般冰冷,他浮在水中,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横雁就漂浮在他眼前,他根本握不住。

  怎么回事?力量好像被完全掏空,神识也跟着消散。

  “看在你这么喜欢我儿子的份上,我允许你进入魔都。”魔君低语,“但修仙之人,无法活着进去,那么只好请你,死一死了。”

  薛闻笛耳边嗡嗡作响,他不断下沉,后背撞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他这么快就沉底了?这条江这么浅?

  薛闻笛头脑混沌,一时想不起这个冷冰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记得的,那是小鱼的原身。

  小鱼的剑是普通的铁剑,没法承受太过强大的力量,坠入江中之时就断了。他只好化出原身,背上薛闻笛逃命。这样会很快,很灵便,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薛闻笛被他托上了水面,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意识也紧跟着回潮。小鱼嘴里叼着横雁,吸收了附着在薛闻笛身上的魔血,在魔君的攻击下苦苦挣扎。鱼鳞被一片一片拔去,鲜血混入江中,疼痛使他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到对岸去。小鱼屏住呼吸,在靠近河岸的时候奋力一顶,将薛闻笛抛到了岸边。水龙却卷住了他的尾巴,再次将他拖了下去。

  江水倒灌,伤口撕裂,疼痛仿佛快要榨干他的身躯。

  “我得活着,小楼还在等我。”

  小鱼顾不得许多,重新化成人形,手持横雁劈断了缠住自己脚腕的江水,灵气翻腾,冲出了水面。

  “厉害了不少。”魔君抚掌,“但你一定要这样忤逆我吗?”

  小鱼跌坐在岸边,腹部和背上全是冒血的伤口。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支撑着站起来,魔君没有现身,而是低声说道:“你会后悔的。”

  终有一天,你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的孩子。

  魔气陡然消散,魔君没有转身,笑问:“是什么风把鬼主吹来了?”

  “你不一直知道?”施故站在他背后,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杀了你这么多人,还以为魔君早对我有所防范。”

  “我与走马兰台合作多年,多少有点交情,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魔君背着手,轻轻摩挲着指腹,“不过我很好奇,你这种人,是怎么让三脉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

  “很简单。”施故笑了笑,破夜悍然出鞘。

  “胜者为王罢了。”

  剑锋划过一道笔直金线,正中魔君后背,施故冷哼:“没意思。”

  魔君竟然金蝉脱壳,消失于无形之中。

  “我并不想与鬼主与鬼道交恶,也希望您能识时务,三日后,我再来叨扰。”

  那声音幽幽,冰冷无情,像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施故不屑:“谁怕谁啊。”

  他收了剑,转过身,小鱼摇摇晃晃,倒在了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