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记得, 他们去买烟花那天,是四月十八。

  薛闻笛为了给他过生辰, 前前后后准备了许久,就差这最后一步。他们甚至特意去了一座很繁华的城池,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晃来晃去。异乡人,外地口音,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角落里便多了些不起眼的目光。

  施故坐在屋顶上喝酒,在和煦的日光下眯了眯眼,等他们从底下路过,便挨个儿抛了斗笠下去。顾青第一个感觉头顶一沉,抓住帽檐往上看,就瞧见那个酒鬼半躺在砖瓦上, 翘着二郎腿吆喝着:“几位客官, 小本生意, 照顾一下?”

  “不要!”顾青刚想扔回去,就被孙雪华按下了:“戴上吧。”

  “几条杂鱼而已, 我不怕。”顾青也察觉到有人跟踪监视他们, 但对方修为不高,很好应付, 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不愿意接受酒鬼的东西。

  孙雪华轻声道:“因为师妹你长得很漂亮, 所以还是戴上吧。”

  顾青愣了愣, 她并没有在意过自己的长相。

  “我漂亮吗?”

  “漂亮。”

  孙雪华还是那张冰山似的脸, 这些赞美之词听着就特别像是一种中肯的, 不带任何感情的评价, 顾青失笑:“师兄你也好看,你很英俊。”

  “嗯。”

  孙雪华面无表情地应着,薛闻笛听了,就很奇怪:“你们怎么突然就开始自卖自夸了?”

  “什么叫自卖自夸?我不漂亮吗?”

  顾青看着他,薛闻笛不假思索:“漂亮啊,你可漂亮了。”

  “那我师兄呢,我师兄英俊吗?”

  “英俊啊。”

  “那不就得了。”

  薛闻笛简直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我们几个在一块都两年了,突然议论起长相,挺奇怪的。”

  “可是师兄头一回说我长得漂亮,我以前都没在意过。”顾青盯着他们仨,幽幽说道,“不过我也没觉得你们有多英俊。”

  薛闻笛哑然,孙雪华好像也怔住了,没有回答。只有屋顶上那人高声问道:“那我呢?小丫头,你觉得我英俊吗?”

  “我不瞎!”顾青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疼,冲着上边嚷嚷着,“死酒鬼,成天喝得烂醉,小心哪天喝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小丫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诅咒我?我的心好痛!”施故装腔作势地躺倒在屋顶,捂着心口就滚了下来,顾青吓了一跳,上前一步,结果对方笔直地站住了,弓着腰,笑嘻嘻地看着她:“小丫头,你担心我呀?”

  顾青猛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谁担心你!你要是摔死在我们面前,丧葬费还要我们出!晦气!”

  施故毫不介意,露着一口白牙,打趣儿道:“小丫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夸你漂亮,所以你也不肯礼尚往来?哎,小丫头我跟你说,我就觉着你好看你漂亮,给你的这顶帽子可是用最好最软的芦苇编的,你赶紧戴上,免得被那些大猪蹄子盯上。”

  “他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我还有师兄在。”顾青不想跟他扯皮了,扭头就走,施故拎着酒坛跟在后边,她又转身,拧着眉毛怒道,“别跟过来,臭死了。”

  “臭?我哪里臭?”施故举着胳膊四下闻了闻,“你们不是要给我学生过生辰吗?我这个做人家老师的,还不能过来吃两口饭啦?有没有天理?”

  “我!”顾青咬牙,脸色难看到极致,施故见状,似乎真有点伤心了,眼神中竟有点落寞:“真的一口都不行啊?”

  “我——”顾青总觉得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好像自己是个不通情理的恶人一样,郁闷之下,她竟哼哼着剁了两下脚,认命似的点了头:“行!可以!您吃!晚上想吃什么?我看着买食材,行不行,好不好?”

  “嘿嘿,那我要先来两坛酒!”施故打了个响指,顾青一拳砸在了他硬邦邦的胸口:“喝喝喝!你迟早从一个醉鬼变成一个死鬼!”

  “噗——”施故神色微妙,“小丫头,死鬼可不能随便乱叫。”

  “我就叫了怎么样?死鬼死鬼!”顾青收了拳头,气鼓鼓地冲着孙雪华嚷着,“师兄我们走!”

  “嗯。”对方也没见过自己师妹气成这样过,还有点愣,顾青顺带搡了下小鱼和薛闻笛:“你们都来!不要理他!”

  “啊,好。”小鱼和薛闻笛也都傻了眼。

  施故追在后面,像是真急了:“小丫头,你不能搞小团体孤立我啊!拉帮结派是不对的!”

  “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人!你离我远一点!”顾青冲在最前面,后边三个人急急忙忙跟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张脸上全写着“别指望我我不行我不能”,而始作俑者走在最后边,早早扔了酒坛,换成了双剑。

  顾青大概等到吃完一整盒点心,才开心些。这盒点心,她分了孙雪华一块,薛闻笛一块,小鱼因为是寿星,所以给了他两块。小鱼刚将其中一块塞到嘴里,旁边就多出来一只手,他心虚地看着背对着自己挑零嘴的顾青,迅速将剩下一块放到了对方掌心。

  “好孩子,先生平常没有白疼你。”

  施故嚼着零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小鱼一惊,按着他毛躁的头发就往回推,对方嘀咕着:“你还有么?我饿了,昨晚没吃饭,早上也没。”

  “没了。”

  小鱼一直盯着顾青那边,对方稍稍转了个身,那脑袋就缩到了他背后。

  他松了一口气。

  顾青又想吃烧鸭腿,当然这回一人一个,边走边吃。小鱼落在了最后边,施故一口咬掉他大半个鸭腿,骨头都露了出来。少年望着那惨不忍睹的牙印,索性直接给施故了:“先生你吃吧。”

  “好孩子。”施故又是一口,这回,只剩骨头了。

  小鱼很惆怅,他故意走慢了些,薛闻笛和孙雪华手里都拎着东西,没有顾上他。他微微叹气,薛闻笛眨眼就退到了他身边:“有事?”

  小鱼一时哽住,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事。

  薛闻笛端详了他一会儿:“你都吃完了?”

  “呃,算吧。”

  “嗯?”薛闻笛凑过去,“可是你嘴上没有油。”

  小鱼往后躲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躲?又不是做了亏心事。他也很委屈的,明明自己过生辰,可好吃的全落别人肚子里了。

  他低眉:“都被先生吃完了。”

  “什么?不行我要找他理论。”薛闻笛刚要去找人,就被小鱼拉住:“别去,吃就吃了吧,没关系,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薛闻笛抿着唇,他手里还剩半个,但,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那你可以亲我一下,尝尝味道。”他说得很流利,一点都不结巴,但是整张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结果,小鱼还没反应,施故又从天而降抢走了他手里半个:“小伙子,当着我的面骗我学生?羞不羞?”

  说着,他一口吞掉了那个烧鸭腿,只留下个骨头。

  薛闻笛才回过神,神情扭曲,低声:“你才是大骗子。”

  “骂得不够狠,看来还是秋老头管你管太严,哈哈哈哈——”施故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过来,顾青和孙雪华都听到了。

  “呸,不要脸。”顾青骂道。

  他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家烟花店。店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穿着罩衣,裹着头巾,坐在店门口的一堆竹编灯笼里,和蔼地笑问:“几位想要些什么?”

  “想买几支烟花。”顾青扫了眼那堆灯笼,都是常见的柿子等,圆圆的,看着倒也可爱,便指了指,“这个灯笼,也要五个。”

  “好。”

  老奶奶颤颤巍巍站起来,顾青上前扶了一把,对方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谢谢你,姑娘。”

  “没事儿,天黑,您小心。”

  顾青说着,又瞧了眼屋里,里头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怪渗人的。她有些犹豫,但逛了这么久,都没找着别的店。

  老奶奶捞起几盏柿子灯递给她,接着又缓缓绕过坐着的板凳,打开屋门进去,从角落里抱出几支烟花,薛闻笛接过,道了谢。

  “不谢。”老奶奶眼皮一直耷拉着,因为皮肤太松弛,看着好像眼睛完全没睁开,孙雪华交给她一些银钱,对方缩着手,笑笑:“不收你们的钱。”

  “为何啊?”

  “主人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收钱。”她佝偻着背,仿佛在向他们作揖,眉毛很淡,莫名悲悯。孙雪华蓦然想起他们头一天遇到施故的那个道观,那个慈眉善目的神像。

  “请问,您家主人是?”

  老奶奶笑而不言。

  顾青望着手里的柿子灯,忽然回神,一头撞上了后边的人。

  “哎呦!”

  俩人齐齐叫出了声。

  “小丫头,头很铁嘛!疼死我了!”

  施故揉着肋骨,顾青铁青着脸:“明明是你像座山一样,撞疼我了!”

  “胡说,我又没动,不是你撞得我?”施故没有半点风度,顾青呸呸两声,就站回了孙雪华身边。

  施故从地上抄起一个灯笼,食指顶着它转了两圈:“我拿去玩玩啊!”

  “是。”老奶奶颔首。

  看来,这里是鬼道的地盘。

  孙雪华和薛闻笛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不言。小鱼忽然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味,向背后看去,阴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

  施故点了蜡,塞到自己的灯笼里,笑问:“几位小友,要不要去河边放烟花?”

  他的影子在脚下不断被拉长,小鱼盯着看了好久,猛地瞳孔紧缩:“小心!”

  黑色的影子里陡然冒出无数双手,死死抓住了施故的脚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