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 小鱼练完剑,已经是黎明了。施故长叹, 连连摇头,小鱼以为是自己哪里练得不够好,刚要问,就听对方幽幽说道:“让你带点下酒菜,怎么都结束了,连粒花生米都没瞅着?”

  话音刚落,两三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朝他砸了过来,施故单手拢过来俩,还有一个刚好挂在了他剑柄上。

  “少侠好身手!”他大方调笑着,揣着的油纸包还冒着热气,一股炒花生的香味。

  “说花生花生到,那你们慢慢聊, 我先去了。”施故把剑一收, 转眼就没了人影。

  薛闻笛从不远处的树下走出来, 头上还沾了一片落叶。天色稍暗,晨曦未明, 他走得比往常要慢一点, 虽然神情很镇定,但总觉得浑身紧绷着, 好像哪里不对劲。

  小鱼问他:“你一直等在那里?”

  “嗯。”薛闻笛轻轻咳了一声, “怕打扰到你, 就没有出声。”

  小鱼想说, 其实没关系, 施故这人得哄好了才有干劲, 否则根本不知道他会出什么幺蛾子。但今晚相安无事, 下次自己带上就好了。

  正想着,薛闻笛忽然又咳了一声,小鱼有点紧张:“你受寒了?”

  “没有。”对方不自在地稍稍偏着头,伸出手,“我,我来接你。”

  他伸出的是右手,那只惯用的持剑的手,掌心通红的,有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

  小鱼怔了怔,薛闻笛没有看他,又快速地缩回去,掌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再伸了出来,催促着:“走啦走啦,过会儿天亮了,大家都醒了。”

  小鱼垂眸,握住他的手:“好。”

  薛闻笛便转过身,牵着他往回走。

  大抵是紧张吧,走路同手同脚。

  小鱼想让他放松些,就与他闲聊:“你花生米从哪儿弄来的?”

  “自己炒的,向那位婆婆借了点。”薛闻笛如实回答。

  小鱼点点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到他们借宿的那位婆婆家有段距离,路上没有什么人,有些空旷。小鱼抬头看了眼天边,霞光隐隐,朝阳马上就要从云层背后一跃而出,就在这刹那,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肆意疯长。他突然抓紧薛闻笛的手:“我们去看日出。”

  “啊?”

  对方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被拉着狂奔。

  耳边风声掠过,脚步匆匆,俩人一路跑到了镇子外边某个不知名小山上。虽说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开阔与慨然,但小鱼心中依然翻涌着难以抑制的轻松愉悦,他微微喘着气,眼底流动着一丝动人光彩。

  朝阳已经挂在了远处的天空,大地从黑暗中醒来,生机盎然,他太久没有见过这般热烈的景象,又太久没有这般浓烈的情绪。

  薛闻笛不明所以,但见他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小鱼转过头,眼神清亮地注视着他,薛闻笛被看得不太好意思,下一刻,小鱼就牵起他另一只手,十指紧扣,像昨晚那样,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喜欢你。”

  薛闻笛愣了愣:“我,我知道啊。”

  小鱼笑着,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下,灿烂到不可言说,薛闻笛只觉得心里炸开了一朵接一朵烟花,完全呆住了。

  小鱼松开他,小声问道:“可以抱一下吗?”

  薛闻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鱼就走近两步,抱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转了两圈,再将他轻轻放下,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直笑:“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

  薛闻笛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回抱这个人。他有点晕,仿佛泡在一个蜜罐里,清甜的气息将他完全淹没,令他沉溺,难以逃脱。

  天大亮,黑夜退去,一切仿佛都在朝着新生而去。

  他们回了住处,孙雪华起得很早,已经在院子里练过一轮剑了,正坐在长凳上擦拭自己的和光。顾青也在旁边,专心捣鼓着她新做的罗盘。

  小鱼松开薛闻笛的手,先进去,孙雪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朝薛闻笛招招手。对方走了过来,说道:“我来晚了。”

  “不晚。”

  孙雪华一脸淡然,顾青闻言也凑了过来:“你俩和好啦?”

  “嗯,准确来说,比之前更好一点。”薛闻笛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顾青实情,但又怕吓着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神瞟着孙雪华。对方道:“阿青卜卦比我更厉害,你可以问问她。”

  他暗示薛闻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向他师妹传递信息。

  “什么卦?”顾青闻言,立马撒了新做的罗盘,从锦囊里翻出三枚铜钱,薛闻笛小声道:“算姻缘。”

  顾青手一顿,微微瞪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薛闻笛也是赧然,只有孙雪华镇定自若地重复道:“他想算算姻缘。”

  顾青抿着唇,沉思片刻:“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算过了?”

  “嗯。”孙雪华应着。

  顾青看看他,又看看薛闻笛,再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眼珠子转了转,忽地察觉到一点苗头:“我师兄都算过了,那我就再给你算准确点,免得你不放心。”

  薛闻笛面红耳赤,看孙雪华的眼神就很微妙,对方拍拍身下的长凳,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薛闻笛只好坐下,腰背挺直,直直盯着顾青算卦,对方神秘地笑了笑:“你得闭上眼,我过会儿告诉你答案。”

  “好。”薛闻笛倒是听话。

  可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有等来顾青的答案,就问:“阿青,好了没?”

  “好是好了,但——”顾青犹疑不决,可又不能总让他等,就道,“你先睁眼,我再慢慢和你讲吧。”

  薛闻笛应着,睁眼便看见顾青和孙雪华凑在一块,面色都有点凝重。

  “怎么了?”

  他问,眼帘微垂,想去看看卦象,但铜钱早就被顾青收起来了。对方轻声问:“小楼,你,你真得喜欢小鱼呀?”

  “嗯。”薛闻笛见状,不免担心,“有问题?”

  “没问题。”顾青摇摇头,“就是,就是中间会有点波折,不过你们能修成正果,怎么说呢,卦象很罕见,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怎么罕见?又是怎样的波折呢?”

  “你们会分开很久,你还会有烂桃花。”顾青顿了顿,很委婉地说道,“尤其要小心烂桃花。”

  薛闻笛如鲠在喉:“好,我知道了。”

  “虽然招烂桃花不是你的错,但——”顾青感觉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很艰难,“小鱼会很伤心,很可能会不要你哦。”

  “你这形容,我以后是个风流鬼?”薛闻笛心情复杂。

  “不是,就是你要多点心眼,知不知道?有些人可坏了。”顾青郑重地拍拍他的肩,“我只能算到这里了,反正,你要小心。”

  薛闻笛嘴角抽了一下:“好,谢谢你。那,我们会分开,是因为烂桃花的事情吗?”

  顾青点点头:“差不多。”

  薛闻笛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了。”

  两个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为了两个情窦初开的,开始操心。不过这种心情也没有持续太久,他们依然对以后充满信心,尤其是薛闻笛,秉持着勇往直前的信念,决定先去远一点的镇上给小鱼买根新的发带。但这个想法还没有实施,他就因为早饭吃太饱犯了困,倒头睡了过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是薛闻笛最快乐的一段光景。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围着小鱼转,虽然对方会以各种理由让他稍微离远一点,但这不妨碍他下次靠近。施故从神出鬼没,变成了每天晚上固定出现,白天不知道去哪边游荡,薛闻笛见不着他。但顾青偶尔会见到这个醉鬼,见到要么从树上挂下来,要么从窗户外摔下来,笑着问她:“小丫头,有吃的没?”

  顾青虽然不喜欢这个臭烘烘的男人,但每次都会给。施故也只有拿到吃的,才会对她客气些:“谢谢这位美丽的姑娘,有缘下回再见!”

  “你可别来了。”顾青嘟囔着,施故折而复返:“你找我呀?”

  “我没找你。”

  “那我怎么听你说,让我再来?”

  顾青拿他没辙:“是你听错了。”

  “胡说,我耳朵好使着呢。”施故从怀里摸出一袋瓜子,扔给她,“从嘴里省下的,礼尚往来。”

  “我不要这个。”

  顾青无奈,刚想扔回去,对方早没了影。

  她总觉得这人是见她好欺负,所以才堂而皇之地戏弄她,殊不知,施故对另外三个人更嘴贱。有一回和孙雪华玩猜谜,赌他的剑穗,愣是靠着自己的嘴上功夫赢了孙雪华,然后转头卖了换酒。孙雪华只好又去典当行换了回来,那伙计隔着高高的门板,多要了三倍的价钱,孙雪华闷不做声地给了,顾青一问,气得直跺脚。那剑穗是临渊掌剑象征,别说自身价值不菲,这万一被识货的人看到,他们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

  因此,施故再来讨一口吃的时候,顾青就没有给。

  “小丫头,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指不定我能帮帮你。”

  施故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顾青看见就烦:“你说呢?你为什么要卖掉我师兄的剑穗?”

  “他自己和我打赌输了呀,我为什么不能卖?他不想卖,那他就不要和我打赌。”

  “是你耍赖!”顾青腾地站起身,仰头瞪他,“我都听小楼说了,师兄本来不想跟你打赌,是你死缠烂打硬是要赌,结果中途还耍赖,才害他输了的!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欠你了吗?这么大人了,一天天的,除了喝酒,你还会干点正事吗?”

  施故愣了愣,接着大笑:“小丫头,你师兄和你那两个朋友,三个加起来都没你嘴皮子利索?他们的嘴都长你身上了吧?我告诉你,太聒噪的姑娘没人要,以后要端庄点哦。”

  “要你管啊!你先管好你自己,别惹是生非。”顾青气坏了,一双水杏眼都泛了红,施故微微叹气:“哎,小丫头,我以为凭咱俩的交情,你是最能理解我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误会我,我的心好痛,好痛。”

  他装腔作势地捂住心口,哀声说着,顾青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俩什么交情?我们没有交情。”

  “酒肉之谊啊,我的口粮都是你给的。”施故挤眉弄眼,顾青哼了一声:“那以后不给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施故迈着碎步,跟在她后边,掐着嗓子嚎着:“哎,不行啊小丫头,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呀!”

  顾青不肯听,越走越快,施故猛地蹿到前边,拦住她:“小丫头,你怎么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理你?”顾青看看他,愤懑地转过身,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剑穗要是被知情的人看见了,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你们会被发现。”施故忽然敛了笑意,“但如果不卖,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顾青蹙眉:“你什么意思?”

  然而无人回答。

  很久以后,等顾青回到临渊,甚至成为明枢阁阁主,她都没有弄清楚那剑穗的来龙去脉。施故做事随心所欲,可又好像别有目的。她偶然间从师兄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说是这个酒鬼,曾经为他们挡去了一次灾。至于和剑穗有没有关系,她始终不得而知。

  在游历的那个年纪,顾青只觉得那个好吃懒做的醉鬼有些烦人。好在施故脸皮够厚,他可不介意一次的失败,等顾青气消了,他又溜达着回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谈。

  转眼春去秋来,四季轮替,又是一年春天。

  薛闻笛向小鱼表明心迹已经过去半年,但俩人除了牵牵手,没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可喜的是,薛闻笛终于不再紧张到浑身冒汗了。

  草长莺飞,柳叶青青之时,他问小鱼:“要不你挑个时间,我们给你过生辰吧。”

  对方轻笑:“好。”

  薛闻笛就去找孙雪华和顾青商量,问他们生辰那天应该准备些什么比较好。顾青点子多,说了好些,又被她一一否认,一会儿说太敷衍,一会儿又觉得难办,最后还是孙雪华拿了主意,就让薛闻笛自己编只雨燕,或者编只鱼儿,晚上再弄几支烟花回来。

  算一算,他们已经外出游历将近两年,也许再过不久,薛闻笛就能回去锁春谷。

  孙雪华一提这个,薛闻笛就慌了一下:“完了,师父要是知道我给他老人家带了个徒媳妇回来,他会不会又把我拒之门外?”

  孙雪华不敢打包票,顾青也一筹莫展,薛闻笛想到之前算的卦,就很担心:“我师父,不会棒打鸳鸯吧?会不会我们分开就是因为这个?”

  顾青沉默半晌,道:“你师父,我们不能算,也算不出来。”

  薛闻笛又念叨着:“我师父不是这种人,他很开明,很温和,对我也很好。”

  “先别担心,一步一步来,总会有办法的。”孙雪华说着,他总觉得薛闻笛自从和小鱼好上之后,就容易在对方的事情上着急。

  也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他爱莫能助。

  薛闻笛叹气:“嗯。”

  他何尝不知道呢?但,就是会焦虑,会乱了阵脚。

  他回去找小鱼,对方正好也在找他。

  薛闻笛想也没想,过去就抱住了这个人,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静静地抱着。

  小鱼问他:“怎么了吗?”

  “有点沮丧。”薛闻笛半眯着眼,喃喃自语,忽又贴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好。”

  小鱼将他的承诺记了很多很多年。

  “我也不会去招什么烂桃花,你要相信我。”

  “好。”

  小鱼也知道顾青的卦象,薛闻笛晚上睡在他旁边,跟他细细说过,那时候,薛闻笛就握着他的手说过,不会发生这种事。

  小鱼也记了很多很多年。

  薛闻笛说过的每句话,每一个对他的承诺。

  “那我们去街上买烟花吧。”

  薛闻笛松开他,笑得灿烂明媚,“其实我在谷里的时候,也自己弄过几支,可惜现在没有材料,不然我一定给你做几支又大又漂亮的。”

  “嗯。”

  小鱼点点头。

  薛闻笛又有些伤心:“你最近练剑好不好?修行怎么样?前辈怎么说啊?”

  这个时候,他对施故是有点感激的,因为这人确实教会了小鱼很多东西,很多他没法教的东西。因为施故下手够狠,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小鱼迸发出的潜能也是巨大的,所以进步很快。

  “先生说,让我找机会和你切磋切磋,说不定你就有答案了。”小鱼说着,有些赧然,“不过,我犹豫了几天。”

  “那就等你过完生辰吧。”

  薛闻笛抿着唇,心里那若有似无的悲伤并没有被冲淡,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两年之期快到了。”

  小鱼微微一怔:“嗯。”

  “你不要担心,我一定说服我师父。我师父,虽然胡子一大把,但他很开明的。”薛闻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虚,他已经被拒了一次,不知道第二次能不能行。

  他的道,他的道在哪儿呢?他这两年行侠仗义,驱魔诛邪,难道不算吗?

  薛闻笛望着眼前这个人,从他含情的眉眼,看到他颊边的浅痣,再到那带笑的唇角,还有那丰润的唇珠。

  他忽然心下一动,得想个办法,让这个人亲他一下才行。或者,让他亲一下这个人也行。

  他问:“你过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鱼摇摇头。

  “我呢?”薛闻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鱼说着:“你六月才过生辰,还有两个月呢。”

  “不是不是,我是说,”薛闻笛眼睛眨了眨,居然不觉得害羞了,反而很镇定地问他,“你过生辰,想不想亲我一下?”

  “啊?”小鱼一愣,瞬间红了脸,“没,没想过。”

  “哦。”薛闻笛略带失望地看着他,小鱼又想躲,只听对方道,“那好吧,寿星最大,都听你的。”

  “嗯。”

  “不过等六月,就是我最大咯。”

  薛闻笛头一歪,凑过去,额头相抵,小鱼屏住了呼吸,心里怦怦直跳,没想到对方很快松开他:“我们买烟花吧。”

  “嗯。”

  这回,轮到小鱼有些失望了。

  他刚刚为什么不直接答应呢?他懊恼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哦,flag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