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风乍起, 柳叶如絮。施故的眼神浸在斜阳里,清明之中带了三分狠戾, 孙雪华与薛闻笛不约而同提紧了心。

  这人,非比寻常,也许会是超出他们想象的对手。

  只听一声铿然剑鸣,一把长剑自施故身后飞出,锋利的剑锋划出一道笔直的亮线,将黄昏彻底割裂。施故在阴,而他们在阳,昼夜交替,万象轮回。横雁与和光均被压制,薛闻笛与孙雪华几乎出了十成的力,两相配合,才勉强与对方打了个平手。

  施故游刃有余, 他笑问:“不知我这个酒鬼的剑, 入不入得了两位小友青眼?”

  二人皆是沉默。

  那把剑的剑气蛮横霸道, 如疾风过境,寸草不生。然而每回与他们剑锋对冲之时, 又似乎收敛了几分, 不至于真得伤到他们。薛闻笛猜测施故是在试探他们底细,与孙雪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双剑齐出, 直扑对方破绽。电光火石之间, 又一把长剑破空出世, “当啷”, 强悍剑气瞬间将横雁击飞, 薛闻笛连连后退, 踉跄数步后才堪堪站稳。施故左手持剑,横于身侧,挡住孙雪华的剑锋,右手趁机扼住他的手腕,双管齐下,卸了他的和光。

  “承让。”

  施故收剑,将二人佩剑交还,薛闻笛与孙雪华也应声道:“承让。”

  “你们这个年纪,算是很厉害了。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施故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指头,“没有办法对敌人狠下心。”

  “我们只是与前辈切磋,怎么能算敌人?”

  “不不不,这就天真了。”施故背过手,故作深沉,“只要是拿剑锋对着你们的,都算敌人。”

  薛闻笛难以认可这种说法:“那要是照前辈的说法,以后切磋都得拼命?那这世上岂不是没有初出茅庐的小辈的容身之地?”

  “难道你们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几招,彼此就能成长?”施故反问,继而轻笑两声,“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敌人,只有抱着必胜的信念,才有可能活下去,人为了活下去,会爆发出无限可能,不要小看你的对手。”

  薛闻笛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贸然去问,对方又道:“你们刚入江湖,济贫扶弱,侠肝义胆,确实值得赞赏。但作为前辈,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任何刀锋对着你们的人,都是敌人。不能心软,不能同情,否则,你就会为你的天真付出惨烈的代价。”

  孙雪华与薛闻笛没有应声,年少的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体悟这次游历的意义。

  施故扯下发带,随手抓了两把鸟窝似的凌乱头发,又是那玩世不恭的郎当样子:“我就随口说说,你俩咋还当真了呢?开玩笑开玩笑的,你们还年轻,有的是苦头要吃,弯路要走!”

  顾青听得浑身不舒服:“我怎么听着感觉,你笑里藏刀的?你到底是盼着我们好,还是指着我们不好啊?”

  “哎,天机不可泄露!”施故笑着,抄起他的酒坛子,翻上了亭子顶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顾青冲着上边做了个鬼脸,不想,对方又半个身子挂出来,问道:“今晚吃什么?”

  “打两只山鸡,还有烤饼和馒头。”

  顾青下意识地回了他,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赶忙改口道,“没你的份!”

  “我听见了就有我的份!”施故嚷着,也对着小姑娘龇牙咧嘴,顾青气坏了,刚要和他吵,被孙雪华拦下:“阿青,歇歇吧。”

  顾青哼了哼,没再和施故计较。

  他们一道生了篝火,吃了饭,夜深之时,各自睡去。

  今晚很安静。

  往常薛闻笛会在睡前练练笛子,但今天没有。他抱着横雁,长腿一伸,靠着红柱就休息了。小鱼出神地望着他,今夜没有月亮,星子漫天,篝火燃烧着,染了一片橘色在他的衣襟上。头微微侧着,半边脸隐在星光下,露着小半麦色的皮肤,火光映照下,仿佛还能感受到脉搏清晰的跳动。

  小鱼慢慢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温热的律动着的血脉,倏地又缩了缩,缓缓往下滑,犹豫着点了点他的肩,最后默默收了回来,藏在了身后。

  他喜欢他,但睡着的薛闻笛不知道。

  小鱼原本以为这人也喜欢自己,但今天看他们练剑,看他们切磋,看着施故滔滔不绝振振有词,他忽然明白了。

  薛闻笛对自己,是怜悯,是同情,不是别的。

  他教自己练剑,教自己灵术阵法,只是可怜他弱小,怕他无力自保。

  小鱼垂眸,想要变强的渴望在这一刻疯长、膨胀,占据了他一整颗心。

  他独自去了长亭外,找到了施故。

  醉鬼倒在溪水边,双脚都泡在水里,时不时咂咂嘴,似乎在做美梦。

  小鱼扫了眼,发现他的鞋袜整整齐齐摆在岸上。

  施故没醉。

  小鱼鼓起勇气上前,还没开口,对方就猛地坐起身,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小鱼一紧张,后退了半步。

  “来者何人?”

  施故沉声唬他,小鱼定定心神,道:“前辈,没有喝醉吧?”

  “不,我喝醉了!”

  话音刚落,施故就又躺平在地,“呼噜呼噜”打起了重重的鼻鼾。

  小鱼轻声道:“可是,前辈的鞋子摆放得很整齐,不是喝醉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施故闭着眼和他说话,两手在空中瞎摸,“我睡在哪儿?溪边!是这溪水里的田螺姑娘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特意现身,替我把鞋子放好的。”

  小鱼抿着唇:“这溪流这么浅,哪里有田螺姑娘?”

  “怎么没有?信不信我变一个出来给你?”施故大笑,两指一并,灵气运转,竟是将溪水凝聚成了一个人形,“瞧瞧,这不就是了吗?”

  小鱼瞥了眼:“是挺像的。”

  施故闷声轻笑,手一放,水花四溅。他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揉揉头发:“你大半夜不睡觉,乱跑什么呢?万一那小子醒了没见到你,岂不是又要拿我出气?”

  “不会的,我偷偷跑出来的,他没有发现。”

  施故探头探脑:“是吗?我看未必吧——”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小鱼惊了一下,转身往后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施故见他好玩,笑得更大声了:“逗你的,傻小子。”

  小鱼像是松了一口气,对方从溪流里伸出脚,穿上鞋袜,站到了他面前。小鱼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施故扬着嘴角:“怕我?”

  “不是。”小鱼低着头,因为太紧张,整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我,晚,晚辈这次来,是想请教您,能,能否教我练剑?”

  施故头一歪:“嗯?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请,请您教我练剑。”

  “听不见。”

  “请您教我练剑。”

  “再大声点。”

  “请您教我练剑!”

  小鱼扬起头,憋红了脸,目光却不再躲闪,眼里也许会有点胆怯,有点赧然,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坚定。

  施故敛了笑意:“为什么忽然要请我教你练剑?那小子不行啦?”

  “不是的,我只是,”小鱼默然片刻,道,“我想更快地成长起来,所以才来请教您。”

  施故摸了摸下巴,耐人寻味地说道:“这,我得好好想一想。”

  “嗯。”

  小鱼很安静地等着。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小鱼怕他不高兴,一直规规矩矩站着,没敢乱动,腰酸腿麻也不好意思吭声。

  施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不说话。小鱼心想,他不会站着睡着了吧?就又仰头去看,结果迎上了施故那张笑嘻嘻的脸:“好啊,我答应。不过嘛,我教你练剑,你总得给我磕三个响头才行。”

  小鱼点点头:“好。”

  言罢,他便撩起衣袍下摆,刚要跪,施故却又拦下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这么轻易地跪我?”

  小鱼被他弄糊涂了,低声道:“您教我练剑,也算价值千金,我可以跪。”

  施故愣了愣,饶有兴味地问道:“只是这样?”

  小鱼垂眸:“所求之事,千金难换。”

  所求之人,世无其二。

  施故“哦”了一声,拍拍他的肩:“算了,我不喜欢别人跪我,怕折寿。以后你去祭奠你娘的时候,好好跪她吧。”

  小鱼哑声:“谢谢您。”

  施故眉头一挑,“我还没收过徒弟,要不你就叫我一声师父,让我先我过过瘾?要是太麻烦,我以后就不收徒了。”

  小鱼有点为难,拜师这件事,应该比较严肃吧?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跟玩玩似的?

  他摇摇头:“小楼说,传道授业解惑者为师,您要传我什么道,授我何种业,解我哪般惑呢?”

  他连发三问,本以为施故会不愿或者不能回答,但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说道:“传你明心定性之道,授你扶济苍生之业,解你求而不得之惑。”

  小鱼微微一怔,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慌乱。

  求而不得,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施故笑了:“唉,算了,不为难你,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叫我声先生,总该可以吧?”

  小鱼抿唇不语。

  溪边流水潺潺,泠泠作响,顺着夜色一直流淌到他的心里。

  “好。”小鱼下定决心,郑重道,“先生,请您教我练剑。”

  施故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