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山河远阔,星幕低垂。

  施故除了回答了他三个问题, 便不再多言,让他先回去睡,明日此时再来寻自己。小鱼道了谢,行了礼,悄然离去。

  长亭中,三人仍在熟睡。薛闻笛怀抱长剑,似乎没有醒过。小鱼走回原来的位置,又看了他片刻,才放下心似的和衣睡去。

  篝火小了些,柔和的光晕从薛闻笛衣襟退至衣袍下摆。

  他默然睁眼,斜斜看了眼不远处无声归来的施故。对方似乎朝他比了个手势,但夜色深沉, 看不大清楚。

  薛闻笛其实是醒着的, 他知道小鱼去了溪边, 施故那句“我看未必”并非全是试探。他那时候就藏在林子里,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又赶在小鱼回来前睡下。

  薛闻笛心情并不好, 是十几年来头一次难以形容的不好。他确实未受风雨,但也不惧风雨, 即便被认为是天之骄子, 他也不曾骄纵自傲, 目中无人, 从来没有因为小鱼的出身而贬低他。

  但为什么, 小鱼选择的人是半路杀出的施故, 而不是他呢?

  薛闻笛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是他教的不好吗?就算今天比试他输了施故一筹,但来日方长,等他修行到那个年纪,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薛闻笛越想越不开心,一股莫名的焦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令他辗转难眠。

  他最终还是起身,添了把火,静静坐着。小鱼似乎是完成了一个心愿,睡梦中也微微扬着嘴角。薛闻笛看着他,心底的烦躁又突然散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委屈。

  “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找别人教你?”

  薛闻笛怏怏的,伸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坏蛋。”

  小鱼没有醒,安安静静的。

  薛闻笛收了手,沉默地坐到了天明。

  孙雪华照旧起很早,一眼看见薛闻笛满脸惆怅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烧尽的篝火。

  孙雪华也略微知道点昨晚的情况,他察觉到小鱼和薛闻笛的离开,但具体并不知。眼下好友一脸落寞,他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薛闻笛抬头看他,思量着,对方和自己旗鼓相当,年纪阅历都差不多,甚至这人性格更沉稳些,常年没个表情变化,应当也不会明白自己这种心情的。既然不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薛闻笛抿着唇,愁眉苦脸,孙雪华便不勉强。

  他们默契地选择隐瞒了这件事。

  小鱼并不知情。

  他自此踏上了跟随施故修行的道路。

  施故的剑术没有章法,看上去似乎杂糅了百家,但细细体会却又自成一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那时候的小鱼连他一招都挡不下,第一个夜里甚至被刺穿了胸膛。

  痛归痛,但没有死,伤口还是像以前那样,快速愈合了。

  “你就一个优点,死不了。”施故咪了一口酒,笑着,“再来。”

  小鱼望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衣襟出了神,又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剑,趔趄着滚倒在地。

  “分心,找打。”

  施故剑锋逼近,小鱼轻声道:“先生,我就两件衣服,这件坏了,我没法向小楼解释。”

  “嗯?你怕他知道你找我练剑?”施故咧些嘴,有些恶劣地笑着,“那我可管不着,我只负责把你教会,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言罢,他手中佩剑再度袭来,小鱼不得不应战。

  然后,他被打得在地上直滚,头发全散了,发带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你在怕什么?”

  施故盯着他,目露凶光,仿佛是暗夜里捕猎的孤狼,正对着猎物发出危险的信号,“畏首畏尾,你几时能赢我?”

  小鱼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那是施故借他的,说是用两坛酒和打铁铺的匠人换来的。那人笑他的木剑老土,笑他脆弱,笑他不堪一击。

  小鱼喘着粗气,抹去脸上的血水:“再来。”

  他沉声道。

  他灰头土脸,满身血污地挨到了黎明。施故收了剑,笑问:“今晚有什么收获?”

  小鱼摩挲着衣服上的血迹,没有应声。

  施故打了个响指,一道劲风扫过他全身,除去全部污垢,甚至补好了上边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小鱼惊疑抬头,对方只是笑笑:“是幻术。”

  他顿了顿:“我只做这一遍,明天开始,你要自己来。”

  说着,他抽身离去,小鱼急急大喊:“先生,刚刚我没看清,您能不能——”

  “不能!”

  施故找酒喝去了。

  小鱼愣愣的,低头去找自己的发带,那是薛闻笛送他的,仅有的一根。可是打斗过程中变数频生,那发带早就不见了踪影。小鱼越找越着急,额上直冒汗。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在找这个吗?”

  那条发带,赫然握在薛闻笛手上。

  小鱼身形一滞,有种秘密被撞见的窘迫,他甚至踌躇着,没有去接。

  薛闻笛蹙眉,压了一整天的情绪忽然就爆发了:“你不要吗?不要我就收回去。”

  小鱼顿时慌了手脚,一把抓住他的手:“要的。”

  薛闻笛没有松开,定定地看着这人。冰冷的掌心,发白的嘴唇,还有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他好像生病了。

  薛闻笛眉间一松,心软了下来:“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跟着我学不好吗?”

  小鱼抿着唇,低声道:“好是好,但是太慢了。”

  他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全然没有发觉薛闻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是怕伤到你,所以才想慢慢教你的。”

  可你现在居然嫌弃我?薛闻笛咽下这最后半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鱼沉默片刻,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回答道:“我也想跟你对剑,像小雪那样。”

  薛闻笛不解其意:“你为什么要和小雪比?他是临渊不世出的天才,你不要和他比,你只要每天进步一点就好了,没人会逼你,也没人会因此看低你。”

  他以为小鱼是伤自尊了,所以才这样拼命。

  可是对方却抬眸,苦涩一笑:“你觉得我比不过他?”

  薛闻笛一时无话。他能感受到小鱼现在很低落,但,这的确是事实啊。

  “我,你们,你们是不一样的。”薛闻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厉害,比你厉害很多,这没错。但是,但是你就算不厉害那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可以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我。”小鱼倏地松了手,“发带还你,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开,薛闻笛拽住他:“我先给你束发。”

  “不用了。”

  薛闻笛停了好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绕到他面前,略带怒气地瞪着他:“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明白。”

  小鱼也看着他,眸子里似乎跳动着一簇光,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光影下,怎么都看不清,看不真切。

  “我说不明白。”

  小鱼说的是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不愿意见到薛闻笛和别人亲近,可是这话能说出来吗?万万不能的,他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他是很喜欢他,但只凭这个理由就能将这个人锁在自己身边吗?

  小鱼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那天的血月,想到那条大蟒吞噬掉母亲的身体,向自己游来。

  他的父亲在他耳边絮絮低语:“我的孩子,你害怕吗?”

  小鱼很害怕,他不住地流泪,对方嗤嗤地笑:“别怕,等你长大了,你也会变成父君这样。我们是魔,越是爱一个人,就越是想将她吞进腹中,这样,我们才能永不分离。”

  那是一场噩梦,而他不想再被困入梦中。

  小鱼静默地注视着薛闻笛,轻轻扯开他的手:“我先回去了。”

  薛闻笛显而易见地怒了,他将发带甩到对方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鱼站了一会儿,才默默弯腰捡起那根发带,掸掸上边的灰尘,然后收进怀里。

  他们自那以后,没有再说话。各干各的事,一个比一个沉默。

  顾青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的不对劲,跑去问薛闻笛:“小楼,你和小鱼怎么啦?”

  “没什么。”对方闷闷的,转了两圈手中的竹笛,又瞥了眼不远处昏昏欲睡的某人,心中更是郁郁。

  小鱼最近体力消耗很大,吃饭的时候,拿着筷子都能睡着,问他他就说没事。薛闻笛微微叹气,撇过脸去。

  顾青又去问小鱼,对方也不说。

  她叹气,去找孙雪华,她的师兄沉吟着:“别急,我去问问。”

  “可是他们都不说。”

  “凶一点,他们就肯说了。”

  孙雪华仿佛很有经验,顾青忍笑:“好吧,那师兄你快去,我等你好消息。”

  “嗯。”

  孙雪华走到薛闻笛身边坐下,对方看都不看他,往旁边挪了挪。

  “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

  孙雪华顿了顿:“一定吵架了,是为什么呢?”

  薛闻笛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没有吵架,是他,是他不理我!”

  他压低声音,嘟囔着,“我怎么知道原因。”

  孙雪华微微低眉,没有思考太久:“你这两天都没有教小鱼练剑,但他依然很累的样子。”

  他好像得到了一个结论:“他找别人练剑了,所以你不开心。”

  薛闻笛不作声。

  “除了我们,小鱼认识的能教他的,只有施前辈。”

  孙雪华眨了下眼,“我觉得小鱼请教施前辈挺好的,至少很适合他。”

  孙雪华看了看薛闻笛,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又道:“小鱼不像我们自幼修行,专精本门心法,他要想有所提升,得从前辈这样杂糅百家的身法中得到点拨。”

  薛闻笛嘴唇微动,还是败下阵来:“道理我不懂吗?可是,可是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他还——”

  薛闻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想他受伤,也不愿意他去找别人,可是他觉得我多管闲事,他甚至以为我在嘲笑他。他说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对剑,像你跟我一样,我就和他说,你不要勉强自己,慢慢来就好了啊,可他偏不听。”

  薛闻笛说着说着,彻底泄了气:“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都快烦死了。”

  孙雪华神色微妙:“如果你说的这些都属实,那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薛闻笛陡然心跳加快,但嘴上却说:“没错啊,我就是喜欢他,他也肯定喜欢我,我对他这么好他没理由不喜欢我。”

  孙雪华又问:“那我对你也很好,你喜欢不喜欢我?”

  薛闻笛一愣:“你和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薛闻笛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觉得他很好看很可爱。”

  “我知道,我说他丑,你还和我吵。”

  薛闻笛噎了一下。

  孙雪华似乎是笑了笑,但那笑意太浅了,只那么一瞬,恍惚间,薛闻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不觉得我好看,我可爱?”

  薛闻笛严重怀疑孙雪华在拿他开玩笑,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肩上:“不觉得,你有点毛病。”

  “书上说,你这种喜欢,不是你和我之间的这种至交之谊。你对他的喜欢,是以后要结发连理,恩爱长久的那种。”

  薛闻笛听了,浑身一怔,紧接着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你,你,你……”

  “我?”孙雪华有点困惑。

  “你怎么好像很懂的样子?”薛闻笛又羞又恼,浑身发烫,跟煮熟的螃蟹似的,孙雪华倒是很坦然:“我跟你说啦,就是书上写的。”

  “你一个临渊掌剑,看的都是什么书!”

  “人世百态,情之所钟,都是正经书。你喜欢他,他喜欢你,这有什么呢?情爱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啊。”

  薛闻笛抿着唇:“那书上还说什么?”

  “还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有占有欲,或多或少,都会有。”孙雪华认真想了想,“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遇到这么多人,只觉得他可爱啊。”

  “他身上还很香,有天晚上做梦我还梦到他了。”薛闻笛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劲,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完了,他完蛋了。

  孙雪华竟也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太苦恼,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闻笛沉默片刻,突又凑过去,小声问他:“小雪,你看的书可靠吗?”

  “不一定。”

  薛闻笛和孙雪华打了一架。

  从这头打到那头,顾青拦都拦不住。

  施故拎着新沽的酒回来,瞧见这场景,笑着:“年轻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看着是临渊掌剑,实际上总在吃瓜一线。

  宝贝们新的一年就要到啦!大家元旦快乐!新年万事如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