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孙雪华就去拜托掌柜的,让他帮忙煮几碗长寿面, 额外附上了一些散碎银子。掌柜的没有收,说是给几位小道长的谢礼,再三推让之下,孙雪华便没有坚持。他醒得最早,但照常来说,薛闻笛这会儿也应该起来了,他俩会一起晨练。

  难道是昨晚又出问题了?

  他联想到那条鱼,就不是很放心,悄然走到了门口,轻轻敲响了房门。小鱼睡得浅,听见第一声响的时候就醒了,微微一动, 发现薛闻笛竟抓着自己一缕头发。他心尖打颤, 居然又闭紧了眼睛。薛闻笛很快睁了眼, 见他没醒,就轻手轻脚下了床, 去了屋外。

  “怎么了?”他睡眼惺忪, 还在犯迷糊,孙雪华轻声问着:“我吵到你了?”

  “没。”薛闻笛摇摇头, “时候也不早了, 是我睡过头了。”

  “昨天晚上没出事吧?”孙雪华又问。

  薛闻笛反应了一会儿, 才彻底回过神, 他回答道:“昨天晚上小鱼变回人身了, 但很奇怪, 魔气没有外泄。”

  孙雪华沉思片刻, 道:“他应该是长大了一点。”

  薛闻笛想了想:“他是比在村子里的时候高那么一点点。但,力量的控制和这个有关系吗?”

  “也许对魔物来说有关系。”孙雪华揣测道。

  薛闻笛点点头,对方又道:“他人呢?还在睡?”

  “嗯。”

  “该起床练功了。”孙雪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去叫醒他,我在院子里等你。”

  薛闻笛顿了顿:“今天就开始练?要不明天吧,我怕他刚恢复,身体吃不消。”

  孙雪华默然,算是答应了。薛闻笛笑笑:“你等等我,我马上下去。”

  “今天你生辰。”孙雪华从怀中取出一串靛青色玉珠,“生辰贺礼,我和阿青一道送你的。”

  那玉珠晶莹剔透,质地润泽,握在掌心格外舒适,说不上顶尖,但也是佳品,想来应是孙雪华离开临渊时带上的,红尘难得。

  薛闻笛眼含春风:“谢谢。”

  他很高兴。

  孙雪华嘴角只是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不仔细看的话甚至发现不了他在笑:“不谢。”

  言罢,他便转身下楼,轻飘飘地说着,“早点下来,面快好了。”

  “好。”薛闻笛趴在栏杆上看他走远,才回了屋。本想着再让小鱼睡一会儿,结果对方已经起来了,正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绑头发。

  薛闻笛走过去,轻声道:“我帮你吧。”

  小鱼转过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没睡醒,又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垂眸低眉:“好。”

  薛闻笛笑笑:“熟能生巧,这次一定行。”

  “嗯。”

  小鱼仍然很局促。

  他听见了薛闻笛和孙雪华的全部对话,虽然他们都很小声,不希望吵醒他,但今天,他听得好清楚,身体里蕴藏的力量好像在不断生长,犹如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发芽长叶,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小鱼翻开自己的掌心,血络殷红,热烘烘一片。力量翻腾,心绪也起伏不宁。

  他发着呆,薛闻笛已经将他的头发束好。

  “看看,是不是挺好的?”

  对方笑着问他,小鱼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却只注意到他头上的发带,好像和薛闻笛是一样的。

  他一时无话。

  薛闻笛拍拍他的肩:“先洗漱,然后我们去吃面。”

  “好。”小鱼踌躇着点了点头。

  等他们下楼,坐到饭桌上的时候,顾青和孙雪华已经等着了。掌柜的特意在薛闻笛那碗面里多加了一个蛋,另外摆了脆笋、酱肉、豆乳、干丝等等七八个小碟,看着十分丰盛。

  薛闻笛从前过生辰都很简单,几乎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今年是第一次在人在谷外,身边二三好友,心下也是欢喜。他将孙雪华送他的玉珠戴在腕上,笑着说不太习惯,只能戴半天。顾青接了话,脆声说道:“靛青色在我们临渊是祈福用的,像我们辟邪传音铃的绦穗,就是用的靛青。”

  薛闻笛来了兴趣:“小雪的剑穗也是靛青色。”

  “小雪师兄是掌剑,所以才佩靛青的剑穗,这样别处的与他不熟的弟子才会知道这是掌剑师兄。”顾青说着,不免得意,“还有啊,小雪师兄的剑袍两侧绣的是素色鲤鱼,我的绣的是红蕊白梅,这都是有讲究的。我们临渊依着清江,鲤鱼在我们那儿也是福气的象征呢。”

  小鱼闻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

  他想阿娘了。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就在顾青说完最后一句话的那一刻,思念就像决堤的河水,冲垮了他岌岌可危的名为坚韧的高墙。

  薛闻笛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没有说话。

  顾青见状,连忙说道:“小鱼,你阿娘一定希望你幸福,你别太难过了。”

  小鱼摇了摇头:“我没事。”

  今天小楼生辰,他可不能哭啊。

  他紧紧握住薛闻笛的手,过了一会儿,等眼中水汽退去,眼眶不再发红,他才松了手。

  孙雪华忽然开口道:“比之前有进步,值得表扬。”

  顾青一愣,才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顿时哭笑不得:“师兄!你吃你的!”

  孙雪华还是一脸冷淡,薛闻笛忍俊不禁,附耳和小鱼说悄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怕他了,换我我也怕他。”

  “他,他挺好的。”

  小鱼这会儿倒是结结巴巴为他这个便宜舅舅辩解起来了,薛闻笛低低地笑,忽地蹙眉:“有人在外边看我们。”

  孙雪华也注意到大堂外有双眼睛,刚握住剑,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房梁上倒挂下来,乱蓬蓬的头发差点拖到饭桌上。顾青“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干嘛!我们吃饭呢!”

  “好香啊,我也要吃。”

  对方腆着脸问,顾青表示很生气:“你头发都要沾到碗里了,怎么吃呀?”

  “好办啊!”

  施故干净利落地翻身落下,稳稳当当坐在了小鱼身边,对方一惊,往薛闻笛那边缩了缩。

  “咦,居然长这么大了?”施故有点惊奇,伸手掐住他的脸,“上次见你还是原身,我以为没个一年半载你恢复不了呢!”

  他下手没轻没重,小鱼被掐得生疼,一个没忍住,抬手打了他手背一下。

  施故立马撤了手,哎呦呦直叫:“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你力气才大,都给他掐紫了!”薛闻笛见到小鱼瓷白的脸上赫然两个青紫的指印,气不打一处来,声调都比往常高了很多。他揽着人,心疼坏了:“疼不疼啊?”

  小鱼摇摇头。

  施故咋舌:“两个月不见,脾气见长啊!”

  薛闻笛压着火:“向他道歉。”

  “为什么?他也打了我,也没向我道歉。”

  “是你先动的手。”

  “我这是表达对他的喜爱,懂不懂?”

  施故不以为意,薛闻笛拧着眉毛:“我不懂,我不允许!”

  施故微瞪着眼,紧接着哈哈大笑。孙雪华问他:“前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施故眼睛瞟着这一桌子菜,“我好歹帮你们善后了,都不请我一顿?”

  孙雪华沉声道:“请您吃饭是应该的,但今天是小楼生辰,劳烦前辈收敛些,别惹他生气。”

  “那我要是惹了怎么办?”

  “啪”,孙雪华将和光扣在了桌子上。

  “啧,”施故望着他,连连摇头,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认错,各位小友分我半个桌子,怎么样?”

  “好说。”孙雪华收了剑,去请掌柜的多上一碗面。

  余下几人也没有异议,薛闻笛让小鱼坐到自己另一边,将他和这位不速之客隔开,施故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顾青不大喜欢施故,觉得这人油腔滑调,很不靠谱。但是从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小楼的长寿面开始,施故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在他们后边,时不时消失,又突然间出现。有时间是在白天的桥边,有时候是在夜晚的泊船,有时候,是在他们动身的黎明,施故一身酒气,烂醉如泥地倒在他们搭乘的马车车顶上。

  顾青悄悄和孙雪华说:“师兄,这人怎么总是跟着我们啊?”

  “不知,但是他跟着我们以后,周围监视我们的视线就少了很多。”孙雪华能察觉到这些变化,薛闻笛亦能,所以他没有反对施故跟着他们。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闻笛已经十四岁了,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教小鱼练剑,教这人灵术阵法,只要他会的,通通都会教。小鱼一开始学得很快,天赋极佳,没多久就能和薛闻笛对上几招。但后来,不知怎么了,他学习的速度又慢了很多,每回和薛闻笛切磋,都会出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薛闻笛不解,私底下问过他几次,小鱼只说也许是还没有彻底领悟,应而容易出错。薛闻笛没有怀疑,只道让他静下心,慢慢学。

  小鱼似乎沉默了片刻,再者,点了点头。

  这天黄昏,他们在一处长亭歇脚。

  柳树依依,余晖漫漫,落在叶尖,夕阳在山的那头,人在小小绿荫下。

  小鱼抱着薛闻笛给他削的桃木剑,坐在亭子里,注视着他与孙雪华对剑。俩人招式天差地别,却互有补充,你来我往之下,竟是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小鱼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的,提不上劲。他是很有天赋,但差了他们很多年,追赶起来实在费力。薛闻笛与他切磋,似乎总是要让他七成的力,并不会像跟孙雪华那样尽兴。

  他们是至交好友,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一个两个,都会成为正道支柱,而他呢,他算什么?没有被两位正道魁首消灭的幸运的魔物?

  小鱼沉默地想着,施故却又神出鬼没般的从长亭顶上跳下来,拎着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倚在亭子红柱上。

  “两位小友,要不和我切磋一下?”

  他眯着眼,满脸酡红,顾青问道:“你是喝多了说胡话吗?”

  “我认真的!”

  施故打了个酒嗝,顾青皱眉,站远了些。

  他笑笑:“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来试试你们,怎么样?要是打赢了我,以后你们就会是天下无敌!”

  “你可劲儿吹!以后别说你认识我们,说出去丢人!”顾青可不信这个酒鬼能打赢她师兄,然而孙雪华却答应了:“好,前辈想先与谁切磋呢?”

  “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施故笑着,刚想随手扔了酒坛,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宝贝一样抱紧,“不行不行,这是最后一坛了,扔了可没得喝。”

  于是他弯身放下,冲着亭子里的小鱼嚷着:“我放这儿了!你不能偷喝!”

  “谁要偷喝你的酒!”顾青呛声,施故大笑:“小丫头,他的话你都帮他说了,以后他要是成了哑巴,你负责?”

  “你!”顾青羞恼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施故站直身子,随手扎起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露出那张英俊刚毅的脸,拱手道:“两位,请。”

  那双深邃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清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