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一行人出了临渊势力范围,在一处破旧道观里休息。这道观有些年岁了, 遍布蛛网,墙上壁画斑驳,正殿之中那倾斜的神像沐浴着月色清辉,眉眼低垂,满怀慈悲。

  孙雪华朝它微微行礼,顾青和薛闻笛亦然,小鱼不会,只能依样画葫芦。而后他们寻来一些枯枝残叶,燃了篝火。

  孙雪华将地图翻开,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是琼州地界,距离最近的仙门是蔚然派, 掌门姓宋, 叫宋辛夷。”

  “没听说过。”顾青咬着一块酥饼, 摇了摇头,孙雪华解释道:“蔚然派是靠炼制灵丹发家的, 剑道灵术都不能算上乘。”

  “炼制灵丹?”顾青若有所思, “和我们比呢?”

  “暂时算不上对手。”

  孙雪华收了图纸,破旧的屋门忽然被风吹开了, “吱呀——”, 绵绵低响, 所有人都下意识噤了声。

  离门最近的薛闻笛随手捡了一粒石子, 指尖一弹, 打在了破门边缘, 再次将它关上。

  “晚上会有鬼吗?”

  小鱼小声问他。

  “说不准。”薛闻笛觉得晚上撞鬼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小鱼的脸色却变了又变,往他那边靠了靠。

  “你怕鬼?”薛闻笛有点意外。

  “嗯。”小鱼怯怯说道,薛闻笛望着他,橘色篝火映照在他发白的小脸上,勾出一片浅浅的阴影,我见犹怜。但,为什么一只魔会怕鬼?

  薛闻笛不太理解,顾青也抱有同样的疑惑:“小鱼,你为什么怕鬼呀?”

  孙雪华拨了拨枯枝,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小鱼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看过去,像是在确定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前,在魔都的时候,每年七月十五,都会有血月。”

  “血月映着城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会打开,一队穿着盔甲的面具人会从里面出来,他们马蹄上都烧着火,长√枪也是。”

  小鱼咽了咽唾沫,尽量让自己不发抖,“他们从夜城东边走过来,一直到魔君宫殿,为魔君奉上祭祀品。阿娘说,他们都是鬼。”

  孙雪华听完,淡然说道:“是走马兰台。”

  薛闻笛与顾青皆是一愣。

  “鬼道什么时候与魔都同流合污了?”

  孙雪华看了眼自己的师妹,耐心解释着:“鬼道本身就游走在正邪边缘,不看重是非,唯名利论。何况鬼道一源同出三脉,鬼主无实权,走马兰台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合作对象罢了。”

  “剩下两个呢?”

  “中宵风露与平望青山很早就没有消息了,也许隐居避世,也许早已湮灭,又或者,像走马兰台那样,各自在暗中活动吧。”

  顾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道观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枯枝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小鱼盯着那簇火苗,又想起那天,母亲带他逃跑,她说魔都很危险,迟早有一天将世道大乱。

  血月之下,母亲用一件黑色斗篷裹住他小小的身躯,兜帽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只知道母亲抱着他不断奔跑,穿梭在城中深巷。所有的灯都熄了,血色的月辉蜿蜒曲折,就像一条染血的长河,静静流过砖缝、墙角与鞋尖。

  “阿娘,我们要去哪儿?”

  小鱼小声问着。

  “嘘,别说话。”母亲声音又轻又急,小鱼便乖巧地趴在她背上,不再言语。

  周围建筑的影子渐渐歪斜,扭曲成无数只手,从血色月辉中伸向他们。母亲催动灵术,将它们一一击散。透过兜帽与衣领的缝隙,小鱼看见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影子。

  母亲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儿?”

  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

  是魔君,是他的父亲。

  小鱼抓住母亲的肩膀,心中惶惶。

  “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母亲后退半步。

  “你就这么想逃跑吗,阿萱?”那影子不断靠近,“你发过誓,此生都会留在我身边,你忘了吗?”

  “忘记的是我吗?是我吗?”

  小鱼看不见母亲的神情,但他知道,母亲在流泪:“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嗜血成性,好大喜功,视人命如草芥!当年盟誓,我摒弃一切要嫁给的人,是现在的你吗?”

  魔君闻言,轻声叹息:“阿萱,我是魔啊,嗜血是魔的天性,你忘了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有错吗?怪就只能怪他们太弱,活该成为猎物。”

  “弱小不是被你践踏的理由。”母亲哽咽着,她悲伤极了,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小鱼伸手抹去她的泪,越抹越多。他嗫嚅着:“阿娘,别哭。”

  “你还是没能放下从前那些教条,好好与我在一起。”魔君又走近一步,“你要带孩子去哪儿呢?回到临渊吗?那群老东西会重新接纳你吗?你太天真了,他们只会视你为我的同谋,将你和小鱼一并除掉。”

  “那也是我该受的。”母亲狠下心,抽了剑,“死在师父剑下,也好过死你这种魔头手上!”

  “阿娘!”

  小鱼滚了下来,母亲只来得及告诉他,让他快跑,不要回头。

  他只能跑,拼命地跑。他最喜欢母亲,喜欢那个温柔的女子,只有她,会来锁住自己的高楼,教自己读书练字。所以他听话,他在巷子深处狂奔。然后,遇到了那队重甲骑兵,长√□□穿了他的肩膀,将他吊了起来。

  “你儿子?”

  为首那个问道。

  “不是。”

  魔君怀抱着一个受伤的女子,那人脸上布满泪痕,楚楚可怜。

  “哦?”

  为首那个玩味地望着他,魔君轻笑:“他被他母亲教坏了,将来注定要与我反目成仇,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那你怎么不杀了他?”

  “你可以试试,能成功的话,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魔君抱紧他的发妻,亲昵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阿娘。”

  小鱼气息微弱,他太疼了,疼到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长√枪上有火在烧,灼热痛苦,蔓延全身。

  他只能看见魔君带走了他的母亲,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而他则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高楼,终日面壁。

  半年后,魔君发了疯,整个魔都随之毁于一旦。

  小鱼望着那火焰,怔怔落下泪来,而后,有个人将它轻轻擦去。小鱼回过神,看向薛闻笛,对方手还悬在半空,要放不放的。

  “谢谢你。”

  小鱼抿了下唇,垂着眼帘,藏住那些哀伤。薛闻笛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先将手放下来,递给他一块饼:“还吃吗?”

  “嗯。”小鱼双手接过来,破门忽然又是一声“吱呀”,被风吹开了。

  薛闻笛想了想,起身准备将那门堵死。他刚走到门口,一只手就从外边抓住了他的脚踝。

  “有鬼!”

  顾青很激动,立马持剑奔过去,小鱼僵在原地,惨白着脸,孙雪华没有反应。

  薛闻笛很淡定地往外看了眼,顾青凑了过来,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与汗臭味。她嫌弃地扇了扇,捂住鼻子:“什么呀?”

  “一个醉鬼。”

  薛闻笛话音刚落,那个抓着他脚踝的醉鬼就抬起头来,顾青大叫:“哇,他居然没有脸哎!正面还是头发!”

  “嗯?”

  那醉鬼吹了口气,将遮着自己的脸的头发吹开一条缝,勉强露出一只眼睛。

  “好臭。”

  顾青受不了了,又重新回到孙雪华身边坐好。

  听见那外边不是鬼,小鱼这才敢站起来,走向薛闻笛。

  那醉鬼好像醉得不轻,但此刻还能开口说话:“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做什么?”

  “你家?”

  薛闻笛愣了愣,又回头看了眼这破旧的道馆,有点困惑,“你住这地方吗?”

  “我三天前到的这儿,先来后到懂不懂?反正这地方就是我家了。”

  醉鬼可不爱听这话,立马站了起来,薛闻笛这才发觉,这人很高,自己只能到他前胸的位置。

  “小鬼,你们什么人?荒郊野外的,不怕豺狼把你们吃了吗?”

  那人露在外边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是一点没醉,薛闻笛刚要回答,却发现对方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看向他背后的小鱼。

  薛闻笛侧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身后:“这位前辈,我们路过此处,不知这是您的住所,多有打扰,我们会立即离开的。”

  言罢,他回头看了眼孙雪华,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孙雪华便站起身,收好行囊,灭了篝火,与顾青一道走了出来。

  然而,那人还是挡在门口。

  月光在后,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薛闻笛沉声道:“前辈,若是需要修缮房屋的费用,我会如数给您,愿您海涵,容我们离开。”

  那人闻言,大笑:“年纪不大,这些场面话倒是很会说。”

  “见笑了。”

  薛闻笛摸不准他的态度,但直觉这人不怎么好惹。

  “我没说让你们走。”那人侧头,又去看小鱼,孙雪华长剑一伸,剑柄就将薛闻笛和小鱼都隔在了后面:“劳烦让开些。”

  “哎,你这个小孩脾气有点大。”那人看见这个小冰山,来了兴趣,“我惹到你啦?”

  孙雪华目光凛冽:“请你不要一直盯着我朋友看,这样很无礼。”

  那人乐了:“他是你朋友?你们给朋友上锁啊?我还纳了闷呢,现在的绑匪年纪都这么小么?”

  “我们真得是朋友!”

  小鱼急切地嚷了一句,又很快低下头去,薛闻笛拉住他的手:“我们确实是朋友,你不需要退缩,也不需要怀疑这一点。”

  薛闻笛的掌心很暖,有着少年特有的坚韧与柔软,小鱼心头一动:“嗯。”

  那人摸了摸下巴,思量再三:“那好吧,那是我误会了。”

  言罢,他便让开一条道,“那几位小友,好走不送。”

  孙雪华颔首,就当是感谢,顾青虽然不喜欢他,但也表达了谢意,薛闻笛拉着小鱼紧随其后,微微躬身,行了礼。

  那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哪家的小孩啊,还挺注重礼节。”

  他撩开遮住面容的长发,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英气之中带了几分不羁,耳侧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以前诛邪的时候受过的伤,好在平常头发遮一遮,并不引人注目。

  他一直望着那几人,脑海中忽然闪过小鱼路过他的时候,腕上那个锁刻着他熟悉的隐踪符。

  “原来是临渊弟子啊。”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