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渐止, 箫声不再。荒唐景色里,薛闻笛头痛欲裂, 他勉勉强强站着,看着月中之人。对方衣袂翻飞,全身都笼着一层薄薄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感觉到深沉的难以言明的哀愁。
谁?这是谁?
薛闻笛轻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浅香,可再细细追究下去,却是一片血腥。
“小楼。”
对方开口唤他,那声音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江底传来,穿过冷冷江水,沉重不已。
他向自己伸出了手。
薛闻笛下意识地横剑,挡在胸前。
“离我远点。”
他艰难吐字,对方当真停了下来。
横雁泛着微弱剑光, 借着这浅浅紫光, 薛闻笛试图看清那个人的脸, 可是天旋地转,江河倒悬, 他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明白,只听见那一声声压抑的呼唤:“小楼, 小楼……”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 穿林打叶, 恍惚间, 薛闻笛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平出城外, 他在等一个人。
那人说要带他回家看看。
他从清晨等到日落,没有等到想念的人,只等来一群黑袍兜帽。为首那个,站在不远处那棵松树下。松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落日的余晖落在对方的肩头,将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你是?”
薛闻笛蹙眉,魔气太盛了,比他以往见过的魔物都要强大。没有想到,夜城被封后,竟然还有如此强悍的对手潜伏在外,成了漏网之鱼。
薛闻笛握住横雁剑柄,正准备放手一搏,却见那人缓缓走来,掀开兜帽,露出了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钟有期。
一时间惊异、错愕、愤怒充斥了他的心。薛闻笛难以置信,他与对方朝夕相处这么久,竟然没有发觉,这怎么可能呢?
“你是魔都之人?”
他的右手食指隐隐作痛,连着心脏也开始绞痛不已。
“是啊。”钟有期语气轻松,满是笑意,“你不是要跟我回家吗?我来接你了,哦对,还有我一群部下,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使唤他们。”
他向薛闻笛走近一步,横雁剑气昂扬,凝成一道亮线,划伤了他的侧脸。血珠从伤口处滴落,顺着苍白的肌理滑入衣襟。钟有期伸手,指腹轻轻擦去血丝,又将沾血的手指含在嘴里,轻笑着,并不言语。
“我不会跟你走的。”
薛闻笛每说一个字,心都会痛一下,每个字眼都在讥讽着他识人不清,枉负声名。
“哦?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却要和我演一出正邪不两立的戏码?”钟有期微微挑着眉,眼中含笑,戏谑不已,“你们正道,都这么不坦诚吗?”
“我——”薛闻笛脸热,哑口无言。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现在的局面。
“你慌了。”钟有期笑意更甚,“看来你还是很喜欢我的。”
他再次逼近,解开了身上的黑袍,露出他惯穿的深色长衣:“你不愿意跟我回魔都,是不是怕你师父责怪你?没关系,我随你一道回锁春谷,跟你师父讲讲道理,好不好?”
钟有期靠得实在太近了,薛闻笛能清楚地看清他脸颊上那颗浅痣。
这个人,长得有几分像师父。
薛闻笛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就听见钟有期说道:“你师父一定会同意的,毕竟他可是我的,好、阿、兄、啊。”
他声音很魅,如一片轻羽拂过掌心,很痒,很难耐,很让薛闻笛作呕。
“你再说一遍?”
“我以为你知道呢,原来你不知道啊。”钟有期笑着,脸上的皮肤一点点如碎裂的陶瓷那般剥落,露出新的眉眼,新的口鼻,唯独那颗浅痣还在。
那是一张和薛思一模一样的脸。
薛闻笛的头脑中,好像有一根弦猛地断了,愤怒犹如洪水猛兽将他吞噬。
他悍然出剑,剑锋直指钟有期,对方不慌不忙地后撤,笑问:“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很伤心吗?那你不应该打我,应该去找你师父。”
“侮辱我师父,你找死!”
薛闻笛剑招不慢反快,剑鸣声声催急,钟有期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强大的魔气便从身体里溢了出来。
“他究竟有凤哪里好?值得你为了他跟我反目成仇?”钟有期沉下脸,手一挥,身后数道黑影冲了上去,围住薛闻笛。
“魔君育有二子,就是我跟你师父。”钟有期抽出那把布满符文的弯刀,“我找了他很久,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成了锁春谷谷主。”
他不屑:“明明跟我一样的血脉,他却是享尽了世人爱戴追捧,就连你也不例外。”
“薛闻笛,你告诉我,他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
刀光剑影之中,血光冲天,薛闻笛只觉后背一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贯穿了他的骨肉,温热的鲜血洒了一地,渗进草根、石缝。落日彻底不见了踪影,天色黯淡,月亮还没有挂上枝头。
薛闻笛看不清面前那张脸。
“要是成功了,我就来接你。”那人说着,又慢慢向他靠近,“要是不成功,我就让薛思给我陪葬。”
“而你,”笑声分外遥远,分外清晰,“我要你一个人好好活在世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你们师徒永不相见!”
薛闻笛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人颊边的浅痣上。
他快死了。
薛闻笛捂着头,摇摇欲坠。
面前倏地出现一个人,将他紧紧抱住。
薛闻笛什么都感觉不到,视线之中,只能看见那颗浅浅的痣。
“去死吧。”
他低声呢喃,发了狠,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准那人心口,将横雁捅了进去。
鲜血又一次染红了衣襟,他头脑昏沉,分不清过去将来,他只听见对方闷哼一声,又将自己抱紧了些。
“快点去死啊。”
薛闻笛握着剑柄,又刺进去几分。
他的灵气完全被压制,眉心那点细小的漩涡仿佛成了一道天堑,一道深渊,他不断下坠,永不见底。
他快死了。
薛闻笛只记得这件事,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
他的手渐渐脱离剑柄,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像一只折翼的飞鸟,在坠落途中,被人轻轻接住,捧在了掌心。
强大的灵气冲破钟有期给他设下的层层束缚,驱邪除晦,拨云见日。
薛闻笛混沌的灵思中,透进清澈的光亮。
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他正被薛思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与对方血脉相融。
“师父?”
薛闻笛意识回潮,才惊觉身上的血来自哪里。
“师父!”
薛思忽然按住他的后颈,贴在他耳边温声哄着:“别看,别看。”
热泪落了下来,很快浸湿了肩膀。
薛思说话声音很低,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得和他短暂地道个别:“小楼,你记不记得,师父告诉过你,横雁是一把能斩断尘缘的剑?”
薛闻笛紧咬着唇,无法应声,他怕一松口,就只知道嚎啕大哭。
“横雁能斩断钟有期与聚魔池的联系,同样的,他也能斩断我与锁春谷的联系。”薛思安抚着,他很想再吻一吻他,可实在没有办法,“联系一断,我就会被魔气吞噬,成为彻头彻尾的魔物,你要回去,回谷里去,祖师爷留了东西给你,你记着,要一个人回去。”
薛思喃喃着,灵气飘飘,倏地就散了:“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来找我。我知道你向来,言而有信。”
他的手缓缓落了下来。
薛闻笛抽噎着,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叫着:“师父,师父,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看看我……”
连枫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血月依旧,黑暗不曾退去。
薛思逐渐起了变化,魔气剧增,银色鳞片遍布全身,但他没有像钟有期那般完全化形,而是维持着人身。横雁被逼出体外,连带着薛闻笛也被震出好远。
在场之人,除了连枫,都僵在原地。
薛思很快睁开了眼。
依然冷冷清清,不悲不喜。
薛闻笛站起身,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双目含情,好像受尽委屈似的。
被魔气吞噬的人,会丧失理智,心窍闭锁,听不进任何阻拦。可薛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或许,师父还记得自己?
薛闻笛提了心,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在紧张。
薛闻笛在担心师父是否忘了他,连枫在担心薛思失了理智,会误伤他们。
只消片刻,寂静黑夜里,响起了那淡漠如水的声音:“正道之人,杀之。”
连枫满意地吹起了她的长萧。
魔气成刀,声声催命,薛闻笛连番当下,在密集如雨的攻击中杀出一条血路。
这条路,却是通往薛思。
对方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重重杀机里,向他扑来的年轻人。
“你是打算来杀我?”
他问。
这个人给他感觉很不一般,但他不太清楚是为什么。
“当然不是!”
薛闻笛单手结印,直接拧断了射向他的羽箭,横雁脱手,为他撑开一道弧形的保护障。趁此机会,薛闻笛纵身一跃,两腿夹住薛思的腰,挂到了他身上,狠狠亲了他一口。
薛思明显愣住了。
薛闻笛亲得很重,直接撞到了他的牙齿,有点疼,还有点懵。
“横雁!我们走!”
趁着对方愣神,薛闻笛跳上他的爱剑,“亲了我,将来可是要八抬大轿来娶我的!”
声音远去,黑夜散尽。日光还是灿烂的日光,群山还是寂静的群山。
“追!”
连枫发令。
“不必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追也是白追。”
薛思发了话,收了剑,甚至连身上的鳞片都褪了干净。
连枫以手抵额,向他行礼:“属下连枫,奉魔君之命,恭迎少主回归。”
“嗯。”
薛思微微闭着眼,莫名有点恍惚。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被一个人牵着,走在一座巨大的宫殿里。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深深的殿内,不曾点灯的暗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唤——
“我的孩子,到父君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请收看《霸道少主和他的在逃小娇妻》,淦,越写越离谱(捂脸),所以我当初为什么不只写一个小甜文啊!(疯狂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