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闻笛独自归谷。

  锁春谷隐于尘寰, 自创立以来,世人多只闻其名, 不见其踪。谷外布有紫微幻境,谷内藏有封山大阵,非是谷中之人,一入幻境则深陷迷梦,梦醒后便会遗忘来时之路。

  薛闻笛经年未归,但群山依旧,草木无言,静守于谷外的紫微幻境更是流动着清灵之气,华光蔚然,彩云镇聚。

  一切都不曾变过。

  薛闻笛撩起衣袍下摆,腰背挺直地跪在,将横雁置于膝前, 正声道:“祖师在上, 弟子薛闻笛今日归山, 叩请诸先师打开幻境。”

  他叩首,额头抵在横雁剑身上。

  三拜之后, 紫微幻境悄然打开, 一道清风徐来,巍峨山体之中出现一道天裂, 一株雪柳自东侧崖壁上长出, 垂下瀑布般的花蕊。它受幻境灵气滋养, 经年不谢, 薛闻笛从树下路过时, 三两朵白色花蕊掉落在他衣襟里, 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

  待薛闻笛的身影彻底进入谷中, 幻境才再度闭合。

  锁春谷地方很大,但常年只有薛闻笛师徒二人居住,因此十分空旷寂寥。走过广阔原野,薛闻笛就看到了院中那棵梨花树,树下那口老井,还有他长大的竹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他好像还能回忆起十年前,他出谷之时,师父站在树下目送他的场景。那时候不懂,只觉师父舍不得他是因为爱徒心切,如今明白个中滋味,又多是苦涩。

  薛闻笛不想再浪费时间,他很快进到院中。

  梨花也是四季不落,师父曾告诉他,这是祖师爷留下的灵物,说是会一直庇护他,保佑他平安长大。

  薛闻笛小时候不懂,以为这只是谷中灵气滋养所致,可师父抱着自己时,说祖师爷给自己留了东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满树梨花。

  “祖师爷,弟子薛闻笛诚心求教,可否为弟子指条明路?”

  薛闻笛仰头,凝望着那浮云雪色,可是梨花不语,未有回应。

  他只好打开陈旧的门锁,进到了其中一间竹屋内。

  那是薛思的房间。

  仍是他离谷前的陈设,与岁寒峰大致相仿,只是有两处不太一样。

  一处是从前悬挂在墙上的剑匣,里边装着薛思的佩剑。那是锁春谷世传名剑——无声剑,也就是血月之中,他屹立于上的那把。

  无声剑,静如皎皎月出,动如踏叶飞花,剑光徐盈,驱夜破祟。不出意外,薛闻笛继任谷主之位后,这把剑便也会成为他的剑。

  不过薛闻笛还是最喜欢横雁。

  他甚至照着墙比划了两下:“其实这面墙挂两把剑也很般配。”

  另一处就是薛思的书架。

  那原本汗牛充栋的藏书少了很多,许是在这十年间,被他陆续带去了岁寒峰。剩下的,皆无名字,只有薛思编号的序号,从一到三十。

  薛闻笛便将横雁放在了薛思桌上,抽出第一本。

  “会是书信一类的东西吗?”

  他自言自语,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页自传。

  “甲子年二月初三,天初晴,梨花飞雪,老谷主羽化,赠吾无声剑,赐以无字书,誓曰固守本心,慎独也。此间盟誓,道心不悔。”

  是薛思的字。

  薛闻笛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莫名有种窥探到师父过往的紧张和雀跃。

  他翻到下一页。

  “甲子年二月初四,天晴,修竹屋,剑断无从淬炼之,遂赴谷中腹地,寻剑冢,无果,归时天色晚,屋漏,夜风凄凄,辗转难眠。”

  薛闻笛愣了愣,心酸顿涌。师父那会儿应该年纪也不大,独自住在谷里,睡在漏风的破屋里,怪不得他总是手脚冰凉,以后得给他好好暖一暖才是。

  “甲子年二月初五,天晴,再入山中寻剑冢,无果。埋笛于树下,静坐一日。”

  “甲子年二月初六,天小雨,寻剑冢,路遇野鹿,观其嬉戏泉水,刻石留记后返。”

  “甲子年二月初七,天晦,寻剑冢,路滑失足于崖下,幸得松柏相护,无性命之忧。归时,长夜尽,天既明。”

  “甲子年二月初八,身痛不能言,于树下静坐,参悟剑法。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薛闻笛看到最后半句,手一抖,差点将这一页撕下来。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甲子年,距离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那会儿自己还没出生吧?

  不会吧?这被师父写进书里的人是谁呀?

  薛闻笛有点懵。

  他继续往下翻。

  “二月初九,病。梦回魔都,三千里血流成河,出夜城至临渊,不见天日。遇一人,醒后甚思之。”

  “二月初十,大病。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二月十一,天雨,难握笔。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

  这本书直到末尾,都写着“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每一天,都是这样写的。

  薛闻笛又慌忙打开第二本。

  “乙丑年三月十五,寻得剑冢,得残剑数柄,熔于炉,败。剑法有成,于树下静坐,梨花飞雪,无字书始有文字,可着墨,思量久矣,不得一言。”

  “乙丑年三月十六,继熔铁,修灵术,有蝶落于无字书,观之良久。”

  “乙丑年三月十七,熔铁,灵术有成,未见蝶来。书小楼生辰于无字书上。”

  “乙丑年三月十八,熔铁得成,修补横雁,未果。静坐树下,书小楼生平,思之甚,难言。”

  ……

  薛闻笛一本一本往下翻,心里又酸又涩,剪不断,理还乱,他实在想不通这件事。书里那个人,为什么和他同名?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敢骗我,我就不去找你了。”

  薛闻笛咬牙,忍着翻江倒海的醋意继续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漏了什么。

  屋里只有书页沙沙作响,在寂静天地间,愈发振聋发聩,搅得他心绪不宁。

  直到即将入夜,他才在第十七本书上,见到了真相。

  “甲辰年七月十六,紫微星动,得见故人。无字书散入其身,重塑记忆。吾成其师,传其道解其惑,授剑横雁,以兑誓约。夜中入梦,见老谷主,梨花如旧,跪坐此间,四十年漫漫已过。”

  院中飞花,散入屋中,一只蝴蝶落在了书页上。

  薛闻笛潸然泪下。

  “少主,不出意外,明日便可抵达秋夜山。”

  连枫走向薛思,对方一身月华,站在空旷山顶,冷冷清清,不言不语。

  哪怕是成魔,他身上也不见那种杀戮的血腥气,若非是那双瞳孔颜色已变浅,积满她熟悉的魔气,连枫都要怀疑魔君的计划失败了。

  “嗯。”薛思轻声应着,忽而问道,“要是这次还扑了个空,你打算怎么赎罪?”

  “属下敢肯定,顾青就在秋夜山上。”

  “为什么?”

  “这座山,从前是鬼主修行的地方,顾青与他私交甚好。”

  薛思略有些迟疑:“我并未听说过临渊与鬼道有任何牵扯。”

  “施故从前是一名剑修,多年前下山游历时,偶遇过顾青。”

  连枫似乎并未将话说尽,薛思也没有再追问,而是又问:“抓到顾青后,她不肯解开封魔大阵,怎么办?”

  “连颂曾将一支焚魄箭钉入李闲体内,要救这个姑娘,势必要动到织灵梭。眼下施故的儿子正带着他几个师兄弟前去求助,虽然施故难缠,但他儿子修为不高,若是我们以那几个孩子为要挟,不怕顾青嘴硬。”

  薛思闻言,轻笑:“好算计。”

  “少主缪赞了。”

  连枫微微颔首,薛思又道:“先下去吧。”

  “那少主您早些休息。”

  她缓步离去,只留薛思一人站在山顶。

  她走到一半,忽又回头看了眼那人,不知为何,心中又隐约不安起来。

  薛思很不好对付,他们连番设局,才终于制住他,让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心甘情愿回归魔都,但他要是记起薛闻笛,那简直是毁灭般的灾难。

  倘若何以忧当年肯归降,她也不至于担忧至此。但现在临渊已不再受他们掌控,她再也抓不到那个女人了。

  连枫凝眸,坐在了篝火堆旁,宴时斋给她递过来一只香气四溢的烤兔子,对方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一旁正在修长弓的连卅踢了一脚宴时斋:“喂,你干嘛?”

  “什么我干嘛?”

  宴时斋被踢得莫名其妙,拍拍屁股上的鞋印,绕过连枫,坐到了她另一边。

  连卅狠很剜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宴时斋一听就乐了:“你放千八百个心吧,给你当爹,我迟早气死。”

  连卅刚要发作,就被连枫拦住了。她掰了一只兔腿,给小儿子:“吃吧,现在不是吵架置气的时候。”

  “哼。”

  连卅不说话了,挨着他母亲坐下。

  宴时斋是怕了这个小魔头,识趣地坐远了些。

  薛思反复想起那天那个吻,温热的,有点疼。

  他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条绣着银鱼的帕子,是那天那人抱住他亲他的时候,偷偷从衣领后边塞进来的。

  鬼使神差一般,他一直藏在身上,没让任何人发现。

  他为什么要亲自己?又为什么说要自己娶他?

  薛思认真想了想,是什么时候欠下的情债吗?

  他又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素帕,那一尾银鱼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想是费了很大心思。

  薛思又想起那人持剑退敌时的样子,身法飘逸,剑气如虹,腰肢精瘦有力……

  他莫名有点脸红,只有又望着那帕子出神。

  这是送自己的素帕,薛思想着,平常人家,这得是定情信物吧?想不到那双握剑的手,做起手工竟也不错。

  月色如水,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快活的小鱼了,正愉悦地游荡在这无边的美丽长夜中。

  亲都亲了,娶他也是应该的,不然自己就会成为被人唾弃的薄情郎,那样就太坏了。

  薛思打定主意,便将他的定情信物小心收好。

  接下来,他该好好想想怎么让魔都接纳那人,那人出身正道,还如此要强,要是成了少主夫人,应该会很辛苦吧。

  薛思忽然想到,那人应当也知道做少主夫人很辛苦,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他娶他。此举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就是爱吗?

  薛思怔了怔,又将藏在袖子里的素帕取出来,折好,藏进了里衣内。

  这份滚烫的情义,他得好好收着。

  薛思摸着那片衣襟,好像触摸到那人温热的皮肤,心动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宴时斋:我就说色令智昏,你们还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