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处走, 四周越是安静。

  曹若愚绷直了背,抱着他的佩剑, 一脸警惕,但他那双眼睛又总是滴溜溜直转,实在让人紧张不起来。施未笑他:“害怕的话现在回去找大师兄还来得及。”

  “我不怕。”曹若愚打肿脸充胖子,板车又猛地颠了一下,唬得他立马闭上眼,缩了缩脖子。

  傅及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曹若愚的眼睛这才眯开一条缝,瞧见施未笑嘻嘻的脸,以及,他背后站着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白脸人。

  “啊啊啊啊!”

  曹若愚大叫,蹬着腿往后撤,傅及死命拽住他, 才没让对方翻下车去, 施未蹙眉, 又继续吓唬他:“你怎么了?山里禁止大声喧哗,会招来奇怪的东西的。”

  曹若愚哆哆嗦嗦指着他背后, 颤颤巍巍说道:“三, 三师兄,你你你你背后有鬼!”

  “有鬼不很正常?我见过的鬼, 没个万八千, 也得有——”施未竟然认真数了数手指头, 曹若愚脸都白了, 惨兮兮的, 话都说不利索:“那个鬼没有脸, 头发好长好长。”

  “哦。”

  施未不以为意。

  曹若愚又问傅及:“二师兄, 你没看见吗?”

  对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曹若愚差点就哭了:“怎么只有我看见了?难道我快要死了?”

  “放心,你要是死了,师兄也会把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施未咧嘴,露出整整齐齐一排小白牙。他本身五官偏柔,又白,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阴嗖嗖的,有点渗人。

  曹若愚又跟个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你别吓我,我胆子本来就——”

  “咔嚓——”

  板车中央破了个洞,一双指甲比巴掌还长的手伸了出来。

  “啊啊啊啊!师父救命啊!!”

  曹若愚的求救声响彻整个山野。

  一只麻雀从枝头飞入云端。

  薛思缓缓睁开眼睛,有风穿林过水,掠过粼粼水面,惊醒了沉在江底的游鱼。

  薛思站在竹筏前头,手指微动,他心有感知,仿佛听见了那年轻而遥远的声音。他的徒弟们正面临着人生第一次大考验,考官是曾经的剑道顶峰,如今的鬼道之主——施故。

  一条鱼儿从他身边路过,游向了尾端——那半空盘旋着一只黑色翼鸟,展翅如乌云遮日,在这片浅水投射出一片巨大阴影。

  连卅坐在鸟背上,而下方,金钩般的爪上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网兜,里边是昏睡不醒的薛闻笛。

  薛思给他含着一颗清心丸,让他安心睡,告诉他醒后便能到达苍州黛山。

  这山如其名,碧石苍苍,即便是草木凋零的冬日,也依旧颜色浓烈,张扬醉人。他们的竹筏在浅滩靠岸,踩上岸边鳞石,走几步便能见到零星的房屋。

  这个小渔村人烟稀少,薛思他们敲了几家屋门,都没有回应,破败的窗户上结满了蛛网,往里一瞥,灰尘遍布,可知早已荒废多时。他们继续深入,终于找到一处有人的茅草屋。

  老婆婆一人在院里烧土炕,黑烟滚滚,她也不嫌,手摇着蒲扇,盼着柴火烧得更旺些。火光烘得她苍老的脸发红,挤在一起的皱纹像是打了结,怎么都舒展不开。

  薛思站在篱笆外,只是淡淡看了眼那位老人家,便知道,她并不是顾青。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顾青出现在此地?”

  他问连卅。

  “那老太婆拿来垫床脚的石头上,刻着临渊记号,是专门用来记录个人踪迹的那种。”连卅抬了抬下巴,有些不耐烦,“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薛思并不着急:“那你没有再问问那个老婆婆,顾青后来去哪儿了?”

  “老太婆记性不好,说他们这边每天从江上路过很多船,也有歇脚的,男男女女,记不得了。”

  薛思抿着唇,静静地看着他,连卅被盯得心里发毛:“你干什么盯着我?”

  “撒谎是要受罚的,你明白吗?”

  薛思漠然说着。

  连卅嗤笑:“我骗你?”

  “来往船只众多的地方,都在水利便捷之处,可我们刚刚来时,浅滩鳞石遍布,根本不适合泊船。何况,假如船客多在此地歇脚,那么为何这地方破败不堪?”薛思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连卅也未有异样:“我确实见过那块石头,也问过顾青去了哪里。”

  “然后呢?”

  “但你要想知道,得当心了。”

  连卅目光一沉,天色顿时暗了下来。

  黛山色黑如墨,仿佛一只匍匐在天地之间的凶恶巨兽,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将擅自闯入之人啃咬殆尽。

  宴时斋只觉背后发凉,阴风阵阵,他拉住持弓的连卅:“你疯了?”

  “魔都只以强者为尊。”黑衣少年推开他,看向薛思,“只要你能过这一关,我就承认你是我主子。否则,一律诛杀当场。”

  我看你是没被打哭过,所以才这么任性。

  薛思眼皮抬都没抬:“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一直跟我作对?宴长老都信我,为何你不信?”

  可是没等连卅回答,他又低声问道:“连枫是你什么人?”

  铺天盖地的黑蝉织成一张致密的网,将这小小天地完全笼罩,密不透风。此起彼伏的蝉鸣十分吵闹,原本在沉睡的薛闻笛在梦中紧蹙眉头,烦躁不安。

  “看你的年纪,她应该是你母亲。”

  薛思喟叹,“很多年前,魔都动乱,连枫因护主有功,升任魔都司刑官,位同右护法。她为人强势,心思缜密,怎么到你们俩兄弟,一个比一个死脑筋?”

  连卅白了脸,这人,为什么会这么清楚魔都之事?他真得错了吗?对方真得不是薛思吗?

  “不过我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愿意陪着你胡闹。”

  身后那个烧土炕的老婆婆,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蒲扇湮灭,苍老的皮肤一层层剥落,露出原本姣好的面容,再站起身时,已是一位身量妖娆,风姿绰约的美人。

  她与连卅有五六分相像,只是她更艳丽些,眼尾上扬,恣意跋扈。

  薛思默然,连卅竟有些无措地看向那个美丽的女人,他的生母,连枫。

  数日前,他以黑蝉为信,告知母亲,他已经与少主会合,但对方声称已夺舍薛思,要吸收这位薛谷主全部修为,可是他观察良久,始终不放心,便请求母亲相助。

  “阿娘,我撒了个谎,骗那人去苍州黛山,到时候我们就在那边设伏,看看他究竟是谁。”

  连卅在信中这般说道。

  连枫只回了他一句:“你来。”

  你来,连卅认为母亲同意了他的做法,可是赶过来,却成了如今这副光景。

  少年人容易恼怒,为了那点不甘心,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撞破了南墙也不肯回头,连卅讥讽道:“少废话,今天你赢不了我们,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甚至想要威胁面前这个人:“包括薛闻笛。”

  薛思沉默了。

  连卅嘴角上扬,发动了他的阵法。

  巨大黑影如潮水奔涌,薄薄的蝉翼化为吹毛断发的利刃,排山倒海般扑向薛思,可是对方依然没有动。

  连卅张弓搭箭,对准黑影中那身白衣。

  周围起了箫声。

  宛转悠扬,柔情似水,杀机暗藏。

  薛闻笛在梦境中愈发不安,身上的清心咒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只要再轻轻一碰,他就会彻底清醒。

  “轰!”

  黑影中央发出沉重的爆炸声,一时间竟是地动山摇,裂石惊风,连卅被强大的冲击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肋骨根根断裂,头脑嗡鸣。

  “咳咳咳……”

  强压之下,他呼吸艰难,血水糊住了他的眼,面前一片黑蒙。

  宴时斋还好,他不是挨打的主要人物,所以他看得清。

  他看见原本明艳的太阳没落于山间,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血月。月中人影,缥缈清辉,薛思轻轻踩着一把霜色长剑,剑光盈盈,如银河直落九天。白衣翩翩,霜华满身,薛思此刻宛如一位真正的神祇,正满怀悲悯地注视着他们这群蝼蚁。

  宴时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没有见过那把剑,更没有见到这样的薛思。

  那人仿佛是血海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白与红混乱交织,极其震撼。

  “你的猜想没错,我就是薛思,我只是薛思。”

  剑上那人淡淡说着,“但魔都以强为尊,钟有期能做你们的主子,我亦可以。”

  他垂眸,目光全在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现在,选一个,要么死,要么跪。”

  好几个人扑通朝他跪了下来:“我等愿奉君为主。”

  连卅挣扎着爬起身,低声笑:“我选择死。”

  薛思不言。

  对方抓住自己的长弓,鲜血一滴一滴从鼻子里、眼窝里、嘴角边落下,砸在深深土坑里,留下斑斑痕迹。

  “我发誓,绝不背叛魔都,绝不与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为伍!”

  连卅嘶吼着,奋力拉满弓弦,却又听见了那缠绵如水的箫声。

  是母亲的玉箫。

  他怔怔落下泪来:“阿娘,我真没用。”

  身后,有个人,蹒跚站了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连枫的声音很蛊,很魅,像是泡在蜜里的酥糖,甜得要化。

  “薛闻笛,你是锁春谷大弟子,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她问连卅背后那个人。

  “除魔卫道,乃是我毕生所行之事。”

  薛闻笛一手捂着头,一手紧握着横雁。

  他的头很痛,撕裂一般的痛苦,记忆被切割成碎片,幻化成刀,将他的爱意全部割裂。

  我是谁?

  我叫薛闻笛,我是锁春谷大弟子,除魔卫道,是我毕生所行之事。

  他抬起眼,看向那血月之中,模糊的人影。

  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钟有期还会临时领一份出场费,虽然他已经狗带了,但是他的事业被人继承了(不是),我会不会挨打啊?(慌忙掏出我的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