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蝉翼飞过一碧如洗的天空, 日照之下,曹若愚正躺在板车上, 把玩着一面小镜子。傅及坐在他旁边,另一侧坐着施未和李闲,张何在前头赶驴,走在山水之间。

  好在正值腊月,山路崎岖,鲜有人烟,不然就这驴车配美人的场景,怎么看都十分滑稽。

  施未很郁闷,他不想让几个师兄弟卷入他的过往,可相对于潜入魔都,这还算安全,他就算再怎么不情愿, 也不能拿师门的安危开玩笑。

  只是曹若愚这个没心没肺的, 翘着个二郎腿, 占据了板车大半个地方。

  施未忍不住问他:“师弟,你拿着这镜子看半天了, 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呀?”

  “我从玲珑坡上捡的。”

  曹若愚手里拿着的, 正是那天薛闻笛掉下的九转还魂镜,他晃了晃, 看向施未, “这个好看吗?”

  施未扫了眼, 敷衍着:“嗯, 挺精致的。”

  “我想这镜子很有可能是文长老做的。”

  “那你怎么不还给人家?”

  “我忘了。”曹若愚将那九转还魂镜塞回怀里, 两手抱于胸前, 望着头顶的蓝天, 故作深沉,“我那段时间也很忙的。”

  “你不给人家添乱就算不错了。”施未呛声,曹若愚不以为意,甚至喟叹道:“我跟你们说,我悄悄去过明枢阁,好好一个地方,被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跟马蜂窝似的。”

  “然后呢?”施未又问,“你难不成去清理废墟了?”

  “这到没有。”曹若愚笑笑,“我只是在想师父真厉害啊,难怪大师兄也这么厉害。”

  “大师兄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和我们不一样。”

  “那三师兄你还是鬼主的儿子呢,你怎么也跟我们混成一样了?”

  施未剜了他一眼:“曹若愚,我迟早有一天把你这张嘴缝起来!”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三师兄,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啦,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为什么跟死老头关系不好?”施未没个好脸色,曹若愚偏头看他,不成想,车轱辘压到了一块突出的石头,颠了一下,曹若愚身子歪了歪,差点滚到下边去,还好傅及及时拉住了他,才避免了这场惨剧。

  “看看,遭报应了吧?”施未也搭了把手,将曹若愚从边上拽了回来。

  “报应。”

  原本安静无声的李闲冷不丁重复了两个字,瞳孔涣散,神色无波,曹若愚背后一凉,坐直了身子,看向施未:“李姑娘说话了?”

  “她不聋不哑,当然能说话了。”

  施未并不惊讶,顶着几个同门惊疑的目光,缓缓解释道,“她七魄被焚,但好在并未离体,用织灵梭重新编织,就能恢复。三魂尚在,她是有意识的,可是没有办法与我们正常沟通,只能像刚刚那样,重复一两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言语。”

  傅及想到密室里那个弓箭手,问道:“在临渊的时候,我听到射出焚魄箭的人对她下达了命令,她也回了,说什么遵命。”

  “焚魄箭本身只是一件杀器,没有操纵别人的作用,但如果在箭身附上别的符文,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现在那人死了,控制她意识的线就断了,所以现在焚魄箭就回归了它最原始的状态。”

  施未掀开李闲身上厚重的披风,看了眼那根羽箭。

  已经比他们出发前短了一些。

  “在焚魄箭彻底融入她身体之前,我们必须找到织灵梭的主人。”

  施未长叹,他们与薛闻笛在清波城外分别后,便御剑而行,而后改走水路,最后找了辆驴车进山,已经算是很快了,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只剩下二十二天,这二十二天内,他们要是见不到织灵梭的持有者,必定功亏一篑。

  “那梭子不是在鬼主手里吗?”曹若愚不解,施未问他:“你了解鬼道吗?”

  对方摇摇头,傅及回答:“鬼道黑白均沾,行踪难测,天下三分之中,它是最神秘的。”

  “鬼道一源同出三脉,分为走马兰台,中宵风露,平望青山,三脉均奉钟馗为祖,但不以鬼主为尊。”施未淡淡说着,“也就是说,死老头虽然被称作鬼主,但他没有任何实权,三脉之首但凡看他不顺眼,就能轻易反了他。”

  “啊?”曹若愚张大了嘴巴,“那,那你爹岂不是有点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他本事大,死不了。”

  曹若愚想了想平湖城那晚,确实,那老爷子很厉害,还教他们剑阵,便点头道:“嗯,就连师父都尊他一声老先生呢。”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问道:“哎,为什么师父要叫你爹老先生?他们很熟吗?三师兄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施未默不作声。

  曹若愚见状,隐约感知到了什么,他看看傅及,对方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追问。

  山路迢迢,群山巍峨,无鸟雀,无寒风,静得出奇。

  半晌,施未才轻声说道:“我知道。”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傅及也是一愣,就连赶车的张何都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竖起了耳朵。

  “我八岁那年,就见过师父了。”

  施未垂下眼帘,“那时候,魔都之乱刚刚平息,正道气数大减,我爹带着我住在山上。”

  山上的日子很清苦,尤其是方圆百里,只有你和你不着家的老爹的时候。

  那片山,是乱葬岗。

  再往前数,是正邪交锋的重地,死伤无数,一脚踩下去,全是腐烂的尸骨。

  施未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可是他爹偏说他家家传,就是驱尸招魂、镇鬼诛魔之术,他必须要在这儿,学会如何与地底下这群怨气冲天的死尸相处。

  施未见一次就恶心一次,他质问父亲:“为什么我一定要学这个?镇鬼之法那么多,为什么就我学的那么恶心?我不能持剑吗?我不能学那些干干净净飘逸洒脱的灵术咒法吗?”

  他那个老爹却笑了,叼着烟斗,蹲在山头的大石头上晒太阳:“这世上人人都要干净,可这世道偏偏浑浊不堪,身在此间,哪里干净?我们鬼道之人就是站在黄泉边上,守着阴阳入口的,脚往前一步,是阳,是正,往后一步,是阴,是万劫不复。”

  那时候,施未才八岁,他根本听不懂自己的父亲在说些什么,只记得对方一口一口吐着烟圈,满脸胡茬的样子。

  他厌恶极了。

  “我每天都要被他从山顶扔到乱葬坑里去,每天都要跟那些发臭发烂的死人待在一起。”施未回忆起过往,甚至还能闻到那些令他作呕的腐烂气息,“我要学习如何发动尸潮,让他们成为我的武器,有时候地底下会冒出来散发着强大怨气的恶鬼,眼里冒绿光地要吃了我。”

  那时候的施未一点都不愿意去学,他想不通,他甚至觉得这些死去的人跟他一样可怜。

  “为什么不超度他们?而是要留着,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和尊严?”

  施未去问他爹,可对方笑笑:“行啊,那你去超度他们。”

  他去了,然后一败涂地。

  那些恶鬼执念太深,他的往生咒起不了一点作用。其中有一个,因为受到刺激而怨气膨胀,冲天的怨念差点把他带入无间地狱。

  施未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又去问他爹,但那个男人今天见了一个客人。

  那是个戴着纱帽的白衣人,声音清越,仪态从容,只是看背影就觉得很清贵,很干净。

  施未躲在石头后边,瞧瞧自己满身的污垢,不知何时沾染的怨气,有些不敢上前。

  他爹说:“抱歉,我也没能算出来他究竟在哪里。”

  “辛苦先生了,我继续去寻他。”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转世投胎了?”

  那人沉默片刻,道:“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

  “哦。”他爹难得正经,既没有叼着他的烟斗,也没有无赖似的佝偻着背。

  只言片语,此次会面草草结束。

  那白衣服的很快就下了山,施未瞧见他身后背着的剑匣,心里突突直跳,那人,是修仙道的吧?一定很厉害,不然他爹也不会是这么认真的态度。

  小孩抄了近路,连滚带爬从坡上飞奔而下,带着一身泥落到了薛思脚边。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施未一点都不觉着疼,他站起来,抹了两把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你是修仙道的吗?”

  “是。”

  “那你收徒弟吗?”

  施未问得很直接,他听到对方莞尔一笑:“我这回上山不是为了收徒弟。”

  “那你是为了什么?”

  “找人。”

  “谁呀?”

  “我徒弟。”

  薛思说话很简洁,但也很温柔,身上的香味恰到好处,衬得他不染凡尘。

  “那你就是有徒弟了,你介意多一个吗?我排老二,不跟你大徒弟争,好不好?”

  施未有些着急,他想要是对方点头,他可以现在给人跪下磕头拜师,但是薛思问他:“你为什么想当我徒弟?”

  “我想离开这里,我不要学那些脏兮兮的东西,我想像你一样,又干净又厉害。”

  施未说着,脸上有点热,一路狂奔的勇气好像也散了,只剩赧然、忐忑和不安。

  薛思静静地注视着他,问道:“你的道,不在我这儿。但如果你能自己走出这座山,我便收你做我徒弟。”

  要说失望,那还是有的,施未本来想着对方可以立刻带自己走,但本就是自己唐突,能得到一个承诺也好。

  他答应了:“那你叫什么,我去哪里找你?”

  “有缘自会相见。”

  薛思留给他一把桃木剑,便离开了那座山。

  “后来,经过我不懈努力,终于逃离了那个鬼地方。”

  施未深吸一口气,又像平常孔雀开屏似的,洋洋自得起来,“你们不知道,死老头为了防止我逃跑,在那山上设了结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开一个小口,逃出生天。”

  曹若愚听完,沉吟片刻:“我怎么觉得,师父好像并不愿意收你当徒弟?”

  “我不管,反正他收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曹若愚挠挠头:“师父去过你家,找过你爹,问过大师兄的下落,那你爹和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啊?你还是没说清楚嘛。”

  施未哽住了,讪讪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儿,具体你去问我爹。”

  这回轮到曹若愚沉默了。

  张何忽然问:“那,三师兄,去你家是不是还得路过乱葬坑?”

  “是啊,怎么了?”

  施未一脸的理所当然,曹若愚一个哆嗦,往一旁的傅及那边缩:“二师兄,我们会不会被吃掉?”

  “呃,我不清楚。”

  傅及强装镇定。

  “放心,有我在,死不了。”

  施未安抚着他们,驴车拐过一个弯,朝山中腹地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不,我还是凌晨更新了,救命(今天终于想起来点下边那个一键感谢啦,本来想自定义感谢话语,但是发现并不能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