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潮湿阴寒,冷飕飕的水雾从没有关紧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 冻得施未那颗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你们别一直盯着我啊,说句话嘛。”年轻人跟他们大眼瞪小眼,满眼苦涩,笑得比哭还难看,曹若愚“哇”了一声,震惊不已:“三师兄,你爹是老来得子啊,那,那他挺厉害。”

  “噗——”

  薛闻笛没绷住,笑出了声,施未脸一红,一巴掌拍在了曹若愚肩上:“说什么呢你!成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 我, 本来就是啊!”曹若愚回忆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 干瘦佝偻的身子还有呛人的烟草味,有点不服气, “他这年纪, 我喊他一声爷爷都不过分。”

  “他是受了重伤才变成这样的!”施未又拍了他一巴掌,曹若愚立马闭了嘴, 嗫嚅着:“对不起, 三师兄, 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反正我跟他关系也不好。”施未看看他, 又撇过脸去, 小声问着, “没打疼你吧?”

  “疼是真得疼。”曹若愚笑笑,很是憨厚,“但是谁让我们是兄弟呢?这点儿疼不算什么!”

  施未见他那副傻样,轻轻咳了一声,道:“死老头平常都住在山上,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下山溜达去了,呃,我是说,要找他有点麻烦,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能找到他。”

  “要不要我找人陪你们一起去?山高水长,好有个照应。”文恪忧心,施未微叹:“死老头行踪不定,不喜欢被别人找到,我们越是大张旗鼓,他越是不出来,索性就我带李姑娘去吧。文长老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们多受你照拂,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李姑娘,跟以前一个样儿。”

  曹若愚眨了下眼:“三师兄,听你这话,你是要一个人回家去吗?”

  “是啊,我一个人回。”施未勉强挤出一丝笑,“毕竟是我爹,一家人好说话。”

  “可是你刚刚还说你跟你爹关系不好。”曹若愚蹙眉,“他真得愿意帮我们吗?你会不会一去不返,被你爹关在家里啊?”

  “关在家那就再逃出来呗,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而且这么多年,他也没拿我怎么样嘛!”施未说得轻巧,薛闻笛却是一语点破玄机:“他以前不寻你,是因为师父还在。”

  须臾间,屋里又安静下来,无人应声。

  施未紧紧掐着双手,脸色不大好看,薛闻笛也不勉强他:“师父不在,我这个做大师兄的跟你一道回去,虽说鬼主不一定会给我面子,但至少你有难处,我能帮衬你一些。”

  施未眼帘微颤,心下触动,但他还是微微摇头:“比起我这边,师父更需要你,大师兄。”

  他终归是抬眼,与薛闻笛对视,目光坚定:“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他笑着:“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薛闻笛微怔,抿了抿唇:“好,那你一切小心,三师弟。”

  “嗯。”

  薛闻笛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雨燕,递给他:“有任何困难,传信于我。天涯海角,我必定赶到。”

  施未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只雨燕收好。

  “对了,三师兄,你爹卖给我的罗盘里有张地图。”曹若愚摸索着,从身上的腰包里摸到那个竹筒,交给他,“先前太危险,都忘记问你了。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地图?”

  “我回家要什么地图?”施未哭笑不得,手上动作却没停,拆开来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张图画的不是我家啊,我都没见过。”

  “我看看。”薛闻笛接了过来,文恪搭了腔:“我研究过了,不知道画的是哪儿。”

  那地图很简单,一座青山,南边是陡峭的悬崖,北边是密布的乱石,一条标红的山路从北边山脚延伸到中央的小亭中,再绕一下,由南边到达山顶。

  山顶上画了一把剑,还有个火柴人。

  薛闻笛也不解其意,将它还给曹若愚:“既然是咱们买来的罗盘,那就好好收着吧。”

  “啊?我还以为这火柴人和剑,画的是那位老爷子呢,虽然他在平湖城一直拿的是烟斗。”曹若愚挠挠头,将东西收好,却听施未说道:“修鬼道,不用剑。”

  “不用剑,那用什么?”

  “什么顺手用什么。”施未长叹,“反正就是很复杂啦,以后有机会带你见识见识。”

  “好吧。”曹若愚嘟囔着,“不过,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见到二师兄?我跟他说了要回来一趟的。”

  “他去哪儿了?”薛闻笛问。

  “这几天他都守着孙掌剑呢。”

  薛闻笛看向文恪,在这里,他是最清楚孙夷则伤势的人。

  可是对方没有说话。

  薛闻笛便明白,他们只能等。

  孙夷则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那把钉入他脊骨的弯刀,几乎让他下半身瘫痪,毫无知觉。但庆幸的是,那把弯刀只是普通的冷刃,没有附带任何魔气,因此孙夷则的内丹完好。在此基础上,文恪给他修补了碎裂的脊骨,缝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再以灵药疗愈,七七八八地折腾下来,孙夷则一身修为总算保住了。

  原本不出意外,他应该会昏迷个十天半个月。

  可是不知怎地,第三天的时候,他竟然醒了,尽管睁开的,是一双无神的眼睛。

  文恪当时就站在他床边,他垂眸,他抬眼,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很近,又很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隔了一道清江,一叶扁舟,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至亲至爱的人。

  孙夷则好像要说话,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嘴唇动了两下就累得厉害,只能闭上眼休息。片刻后,他又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文恪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眉心,低声道:“安心睡吧,小年,小师叔在这里。”

  他很少对他自称小师叔,但此刻,好像这样说了,彼此都会心安。

  他们是唯一的亲人了,要相互依偎着取暖,不至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倒下。

  孙夷则再次陷入沉睡。

  文恪从屋里出来,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身影。

  傅及站在阶下,踌躇着问他:“文长老,他好不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文恪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十年前某个夜晚,十四岁的孙夷则问自己:“文长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少年人就像一根岸边的芦苇,你说他有韧性,刀光剑影那么一挥就倒下了,可你说他脆弱,血雨腥风中还是那样顽强地生长着。他们在雨打风吹中节节拔高,结了花,再铺满浩浩荡荡的江面。

  文恪轻声说着:“帮我守着点小年,他最近被梦靥着了,必要时叫叫他。”

  “好。”

  傅及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每天都会来孙夷则这边,守着这个昏睡的人,静静地坐上半天,甚至是一整天。曹若愚跟他说,二师兄你尽管去,大师兄这边我看着呢,没问题。

  傅及很感激他,但心里也明白,等薛闻笛醒过来,他们就得离开这里,去与师父会合。

  临渊再好,都不是他们的归宿。

  傅及像根陈年老木,呆呆地坐在孙夷则床边。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好似一张薄纸,轻轻一碰就坏了。他觉得虎口隐隐作痛,耳边总是反复回荡着铁链断开的清脆声响。

  他差一点就是杀人凶手。

  傅及紧抿着唇,想哭,可是又忍了下去。

  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曹若愚给他捎话,说是薛闻笛醒了,傅及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对方又冲进了雨中:“我得去告诉文长老,二师兄你过会儿自己回去啊!”

  少年很快没了踪影。

  傅及张着嘴,极轻极轻地应着:“哎,好。”

  他转身回去,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床上那个人。

  孙夷则这几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动静,就算是被困在噩梦中,他也只是哼哼两声,不会有太大动作。

  傅及想过要不要握着他的手,但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只能隔着被子,轻轻拍拍他。

  可现在,自己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

  傅及注视着他,下定决心似的,伸手揉了揉孙夷则紧蹙的眉心:“我走了啊。”

  “再见。”

  他又说,又觉着这个词不够好,便改了口,“我的意思是后会有期。”

  傅及缩回手,喃喃着:“你醒过来,不要忘了我。”

  低微的声音消散在屋里时,床边也空无一人。

  傅及赶回去与薛闻笛他们会合。

  一行人没有停留太久,决定早些出发。收拾妥当后,薛闻笛去看了孙夷则,对方还在昏睡,他也不便多言,只留了张小笺。

  之后,文恪送他们出临渊山门。

  “出了山门,一直往下走,就是清波城,你们可以找个人问问渡口,再乘船离开。”

  “多加保重,誉之。”

  “你们也是。”

  文恪的表情实在说不上轻松,曹若愚笑着:“文长老,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有时间就回我。”

  “嗯。”

  文恪应下了。

  山门那边无雨,一片晴光大好,薛闻笛走在最前边,施未与张何护着李闲下山,曹若愚走在最后边。他们越走越远,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文恪怅然若失。

  最后边的少年蓦然回头,对着他大喊:“文长老,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啊!”

  他的声音在山间徘徊,一遍又一遍,拂过文恪耳尖。

  “好。”

  文恪轻轻笑起来,心里涌上许多欢喜,终是将这段时间的压抑烦闷冲淡了些。

  他转身往回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停留太久。

  “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曹若愚喊着,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后脑勺挨了施未一巴掌:“吵死了,谁家朋友分别像你这样咋咋呼呼,你想我我想你的?”

  “可是我觉得文长老很孤独啊,有个人挂念他的话会好些吧。”

  曹若愚揉着脑袋,闷声说着,施未啧啧摇头:“酸死了,快走吧,都这么远了人家哪还听得见?”

  “哦。”

  曹若愚没有太在意,依旧乐呵地跟在他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