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被师父拔了坟头草之后【完结】>第50章 你是他的归属

  这场大雨绵延不绝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积雪消融, 白梅落尽,残破屋檐无声伫立在苍茫天地间, 层峦叠嶂,浩荡清波,由远到近,全数笼上了一层氤氲雾气。存活的临渊弟子冒着雨水为同修敛尸,低哑的哭声藏在磅礴雨中,月白天青的剑袍如同被摧折的枯败枝叶,一点一点腐烂消亡,再一点一点从这泥泞的血土中长出新芽。

  文恪举目望去,迷离的视野中早已分不清人与景,只觉得这雨中萧瑟,雾气朦胧,老天爷像是胡乱开了个玩笑, 在原本干净的画卷中恶劣地泼洒着颜料, 红的绿的, 灰的黑的,白的青的, 乱糟糟一片。

  这不是雨, 也不是雾,是薛思留给临渊的一道保护屏障。

  他哄骗着那群邪魔离了这里, 想也是去了夜城, 去打开那道封印, 而之后的命运, 不得而知。

  这片雨, 这片雾, 会掩盖住临渊的死气, 为这个曾经的擎天支柱遮住满目疮痍,不至于被暗处虎视眈眈的恶犬撕咬,死无全尸。

  太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例了,太多墙倒众人推的前车之鉴了。

  文恪满目忧愁。

  临渊八处机要,最后竟只剩下他与何以忧。

  “照水聆泉。”

  他喃喃着,为何这次魔都袭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见到何以忧的身影?为什么,她闭门不出?

  文恪不敢大意,若是魔都留有后手,以他现在的境况,定是无法相抗衡的。

  “唉。”

  他颓然地叹息,却见曹若愚撑着一把素伞走了过来,他一向跑得很快,脚下泥点飞溅,裤腿上湿了一片,但他还是走得很快活,眼中闪着光亮,满是希望。他猴急地冲上台阶,叫着自己:“文长老!大师兄醒了!”

  文恪有一瞬间,发现雨小了很多。

  薛闻笛足足昏了七天七夜。

  文恪给他喂过药,也确定他身上不再存有钟有期的诅咒,但他迟迟未醒。

  从前的薛闻笛,不会受伤。他很强大,剑法灵术无一不精,出剑极快,见血封喉,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动用横雁,只要手指那么轻轻地蜷起,就能要了对方的命。

  他唯一一次受伤,就是十年前要他命的那回。

  文恪进了屋,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临渊的主要建筑被毁得残破不堪,好像风中摇摇欲坠的纸鸢,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他只能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穿行,屋里躺的都是些阎王爷松了口放回来的人,而在奈何桥徘徊的,都在思辨馆。

  可是现在思辨馆没了,好像从阴间往返阳世的桥梁塌了,被他亲手砍断了,再也拼接不好。

  文恪停了脚步,跟坐在草席上,神情木讷的薛闻笛遥遥相望。

  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十年前,薛闻笛走得匆匆忙忙,文恪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当他出个远门,还会回来,所以他们不道别,不践行。

  但是这回,却好像要真真正正说声再见,不然就对不起这次来之不易的重逢。

  文恪嘴笨,一般不是他会先开口,这回也是。

  薛闻笛嘴角咧开一个弧度,说不出是悲是喜:“誉之,你站那么远,说话费力。”

  文恪不答,撩起下摆,规规矩矩坐在了草席上。

  “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哦。”

  文恪眼神有些空,凝不出一个焦点似的,但他并不是在发呆,这只是思考事情的时候,惯常会有的表情。

  他道:“要不要折柳送别?”

  薛闻笛干干笑了两声:“等到柳叶青青,都是二月春了,这得多久啊?你想留我?”

  “你没有休整好,贸然前去是很危险的。”文恪说着,顿了顿,“小楼,你要知道,我不能陪你去,临渊需要我。”

  “我知道。”

  “是不是很不够意思?”

  “没有。”薛闻笛笑着,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和煦如风,“你不去,我心里还舒坦些。”

  他倏地抿了唇,敛了笑意,郑重地说着:“誉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任何事。”

  文恪看向他,屋里有些暗,薛闻笛的样貌便有点模糊了,只有那双眼睛干净得发亮,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就该挂在黑夜里,照着前路。

  “小楼,你知道我第一次听见你名字的时候,想到什么吗?”

  薛闻笛不答,脸上露着一丝惊讶,不过,他不保证文恪能看得清。对方自顾自地说着:“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今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屋外的雨小了很多,渐渐有收拢的趋势,而被遮蔽很久的天光慢慢透了出来,穿过矮矮的窗户,落下斜斜一道浅白。

  “我当时在想,你是不是很会吹笛子。”文恪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薛闻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笛子我不会,再小几岁的时候,叼过两片树叶吹哨子倒是有过。”

  “你确实是个大老粗。”

  薛闻笛:“……”

  文恪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张嘴就来:“后来我听你说,你师父叫薛思。”

  那道浅白缓慢地往草席这边铺过来,盈盈一汪水似的,就要没过他们的脚边,洗去那些污秽血腥。

  “很奇怪,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师父给你取这个名字,就像对你倾注了一切。”文恪低声说着,茅草屋没有多少回音,可他的声音好似山间暮鼓晨钟,飘飘荡荡,不断回响,振聋发聩。

  “折柳曲中,故园情深,闻笛的是他,相思也是他,好像,你就是他的故乡,他的归属一样。”

  那道浅白终于淹过了他们的脚面,淹没了无数言语。

  他们无声静坐片刻。

  薛闻笛沉默起身:“我去找一下我师弟们。”

  “我领你去吧,正巧我要去见我两个师侄。”

  文恪也晃晃悠悠起了身,薛闻笛又恢复了那张讨打的笑脸:“文长老,您慢些,屋里暗,别摔着。”

  对方斜睨了他一眼:“多谢关心,大侄子。”

  薛闻笛:“……谁是你大侄子?”

  “按辈分,小年是我师侄,他叫你大哥,那你不得是我大侄子?”

  文恪尽占些嘴上便宜,薛闻笛被噎得无话可说,讪讪地跟他走一道。

  出了茅草屋,发现曹若愚居然还站在外边。

  “文长老,大师兄,你们聊完啦?”

  少年递过来一把伞,“给,大师兄,现在还下着雨,你别淋着。”

  “谢啦。”薛闻笛平常觉着这小子傻里傻气,冒冒失失的,但这回好像体贴了不少,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他撑起伞,文恪却从他旁边轻飘飘地走过,进到了曹若愚伞下。

  薛闻笛愣了愣,问着:“你俩撑一把啊?”

  “啊?”曹若愚还是那傻乎乎的样子,“我就两把伞呀,当然要跟文长老一起走了。”

  “嘶——”薛闻笛倒抽一口气,文恪见状,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东西?”

  “我哪儿不正经了?才七天呀,你就要背弃我这个出生入死的至交好友,转投别人伞下了吗?”薛闻笛捂着胸口,矫揉造作地装着心痛,文恪满眼嫌弃:“我不仅要转投别人伞下,我还要挖穿你长宁剑派墙角,回头再告诉薛谷主,他的宝贝徒弟掏空了我的草药库,要他拿自己的藏书跟我换。”

  “文誉之,原来你跟我交好,只是觊觎我师父的藏书!”

  “薛谷主那么厉害,当然得讨教一二了,我又没这福气做他亲传弟子,手把手地教。”文恪回嘴,忽然憋了坏笑,“哦,指不定还嘴把嘴地教。”

  “文誉之!”

  薛闻笛抄起手里的伞,作势要打,文恪推了把身边的曹若愚,一溜烟奔进雨里。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见,曹若愚在后边追,大声喊着:“文长老,你小心摔着!”

  “你跑慢点吧,师弟。”

  薛闻笛的声音穿过蒙蒙雨幕,清晰地落在曹若愚耳朵里。

  “为什么?”

  “他心里苦。”

  薛闻笛不知道曹若愚听不听懂,但他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想文恪这一生中,也许就这一次,拼尽全力地奔跑在雨中。那个沉迷书海中的年轻人,哪怕紧握三尺长剑,也不可能是饮血的修罗。

  他们不一样的,他们要走不同的路。

  他的路通向一个小小的山谷,两间矮矮的竹屋,一口老井,一树雪白梨花。

  而文恪的路,就在这里。

  这灾乱后的临渊,一边下着雨,氤氲水气,冲刷出一片战后焦土,一边散着天光,落在屋檐、残枝和少年肩头。远远的,银铃摇曳,千里传音,互道一声残喘的平安。

  施未眉头紧锁,望着面前这个眼神空洞的少女,认命般地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落下时,张何正好给行囊打上了结,背在身上,将一件宽大的披风系在李闲身上,好遮住那骇人的箭矢。

  李闲被焚魄箭烧了七魄,施未封住了她全部内息,阻止箭上魔气再次啃噬她的灵魂,但这只能维持七七四十九天,时间一到,菩萨难救。

  “大师兄醒了,四师兄带文长老去见他。”张何默然片刻,复又说道,“再过不久,就是咱们了。”

  “嗯。”

  施未有些蔫,眉眼没了往日的张扬,那分昳丽颜色陡然黯淡许多。

  他有很多秘密,藏了好些日子,如今要重见天光,心里像是扎了根倒刺,不舒服,也不敢乱拔,怕流血流泪,要知道,他其实最怕疼了。

  然而曹若愚、文恪、薛闻笛,还是前后脚钻进了屋。

  文恪见着李闲就难过,他哀声问着:“施师弟,你说你能找到织灵梭,是真的吗?”

  “是真的。”施未好像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蹦不出字,他求救似的看向薛闻笛,对方安抚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施未垂下鸦翅般的睫毛,低声道:“那东西,在鬼道之主手上,得向他借。”

  文恪提紧了心,鬼道之主,不就是平湖城中横插了一脚的老头子吗?他看向薛闻笛,对方却听得很是认真,没有丝毫异样,奇怪,难道小楼不认识?不应该啊,天下三道,就算不认得,也应该知晓最基本的特征,为什么薛闻笛的表情就跟一张白纸似的?薛谷主没教过他吗?

  文恪正狐疑着,就又听见了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消息。

  施未硬挤出一丝苦笑,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说来也巧,咱们都见过,这位鬼道之主,就是平湖城坐在我头上的死老头。”

  他顿了顿,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说来更巧,这个死老头,是我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