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中, 窄巷酒肆。

  连绵的冬雨总算是到了尽头,天放了晴, 日头正暖,慵懒地悬在云端。酒香四溢,连着凛冽的北风都小了不少,几只野猫趴在屋顶打盹,深处的梧桐叶落了个干净,遍地黄花堆积。

  一人背着酒肆大门,坐在长凳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睡在自己脚上的一只奶团子。

  那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通身橘色,只有软乎的爪子裹了点白。此刻它正蜷成一团,香甜地睡在这人脚上。柔软的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顺着他的脚背一直抵到温柔的心尖。

  薛思静默地坐着, 没有动, 由着这个小团子睡。

  酒肆里, 宴时斋扫了眼门口那个挺拔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好的缘故,金灿灿的日光洒在对方肩头, 素净的白衣镀上一层朦胧浅淡的亮色, 无端多了几分不忍亵渎的纯粹与神圣。

  他闷了一口酒,蹙眉, 少主近来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从前阴晴不定, 他们这些做小的, 稍微说错两句话就得挨罚, 服侍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但是大魔嘛, 杀人嗜血是必然的, 他们也都习惯了,谁手上干净呢?饮血是天性,破坏也是天性。

  但——

  宴时斋两口喝完碗里的热酒,壮着胆子又看了眼薛思,对方还是静坐,沉静如水。

  这也太不对劲了吧?那只野猫睡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能忍?不该早把那只小畜生宰了吗?

  宴时斋心里烧得慌,脸上也起了酒醉的酡红,他咂咂嘴:“这酒真烈啊。”

  又烈又辣,全都灌进肚里,烧得他看不清真假。

  宴时斋抄起一坛热酒,拍了自己脸颊一巴掌,强装镇定地走到薛思面前:“少主,来点儿?”

  对方抬眸,神情淡然,宴时斋心里咯噔一下,讪讪缩了手:“这,这不是看您一直坐外边嘛?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嗯。”

  薛思又垂下眼帘,宴时斋猜不透他的心思,将那坛热酒搁在长凳另一边,又去瞄他,对方毫无反应。

  说来也怪,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脸,瓷白的皮肤,怎么看都像是冷到了骨子里,可这日头一照,雪色肌理下隐约透着淡淡的薄粉,浅色的唇珠也跟染了蜜似的,柔软滋润。宴时斋瞄着瞄着,不由心生感慨,少主眼光真不错,挑了个这般好看的皮囊,怪不得薛闻笛死活都不愿意向魔都投诚,这光是看脸,他们就输得一塌糊涂。

  他正心猿意马,薛思倏地抬手,吓得他一个哆嗦,还以为自己要横死当场。

  然而,只那么一瞬,对方两指之间便多了一支破风而来的羽箭,强大的魔气压得地砖都变了形,薛思微微蹙眉,折了那支箭,风声渐止,酒肆里的下属纷纷走了出来。

  脚上的猫儿醒了过来,舔了舔爪子,转了个弯,又趴在薛思另一只脚背上睡觉。

  以长凳为中心的地砖布满裂痕,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碎成了末。

  薛思将断箭轻轻放在长凳上,仍是端坐着,不言不语。

  远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闪过一个黑影,右手持弓,背着箭袋,覆着白狐面具,一步一步,踩着遍地黄叶向他走来。

  碎叶沙沙,薛思看见他右手上戴着一枚玄铁戒指。

  是密室那个?不,他的内丹已经被自己捏碎了,不应该在这里。

  “连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宴时斋笑着去迎他,对方却漠然说着:“背叛魔都,杀无赦。”

  “啊?”

  宴时斋当即明白过来,“误会,都是误会!”

  但他并未说完,一支羽箭又冲他射来,宴时斋挡下,嚷着:“这是少主!不是薛思!少主他——”

  又一支箭,宴时斋恼了:“少主夺舍,你想如何?”

  “我不信。”那黑衣人语气仍是冷冰冰的,“我观察许久,这人行为举止,与少主有半分相像?”

  话音未落,他便觉自己的咽喉被人死死扼住,手中弓断,背上箭折,白狐面具碎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上去甚至比自己的徒弟还要小些。

  薛思微张着五指,没有什么表情,但连卅知道,对方只要轻轻一握,自己就会命丧黄泉。

  “少主,连兄弟年纪轻,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一回吧,说不定他还带回了顾青的消息呢!”

  宴时斋有点着急,慌忙解释着,连卅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憋得两眼外翻,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甚至挣扎都不行。

  他与对方,实力悬殊,天差地别。

  “以下犯上,大意轻敌,该诛。”

  薛思说着,就要收拢五指,宴时斋扑通给他跪下了:“少主,求您开恩,咱们从魔都出来,已经损兵折将,再这么内耗下去,真得撑不到解开封印那天啊!”

  薛思顿了顿,脚下的奶猫好像又被吵醒了,喵喵叫了两声。

  他松了手,放在了膝上。

  “砰。”

  连卅重重摔在了地上,咳了好一阵儿,才算缓过劲来。

  宴时斋去扶他,碎碎念着:“让你顶撞少主,看吧,吃苦头了吧?”

  少年剜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滚开,我自己能起。”

  “呸,好心当成驴肝肺。”宴时斋走远了些,连卅起了身,才发现浑身疼得厉害,光是笔挺地站着就很累了。

  他望着自己断裂的弓箭,愤懑地瞪了眼面无表情的薛思。

  对方却道:“你能见到的人都在这里,没见到的,都死了。”

  连卅一愣。

  薛思心道,如若他没有猜错,密室里死掉的那个,应该和眼前这个少年有点关系。

  连卅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可说话还是平静如常:“为魔都战死,是他的荣幸。”

  薛思沉默不言,而是单手拎起那坛热酒,扔了过去:“喝吧,冷了,酒香就散了。”

  连卅抱着那坛尚且温柔的烈酒,实在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又看了看宴时斋,对方冷哼:“现在想起我来了?没门儿!”

  连卅蹙眉,不情不愿地道了声歉:“对不住。”

  宴时斋的怒气当即消了一大半,他们这群人也算背井离乡,在那些虚伪的正道手底下讨生活,眼下总算到了大业将成的当口,总不能这时候起内讧,索性便罢了,道:“没事儿,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连卅又盯着薛思看,一双紫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

  天生异瞳,生来便是魔,他与宴时斋不同,那个曾经的临渊长老,应是后天入魔。

  薛思想着,平静地那个少年对视。

  宴时斋提心吊胆,低声催促着:“说话呀,别触霉头!”

  “我怕他不是少主,万一说了,他与顾青里应外合,我们怎么办?”

  连卅负责去调查顾青下落。

  钟有期做了两手准备,目的就是为了逼问孙夷则不成,还能有个后路,因此连卅没有进入临渊,而是独自寻踪,现下他的确有了点眉目,便连夜赶回,但是——

  少年盯着薛思那张漠然的脸,仍是犹豫不决。

  宴时斋也不好硬劝,只能干站着。忽然,薛思俯下身,将那只小奶猫抱在了怀里,默默走向连卅。

  少年摩挲着手里的扳指,那里边藏着淬了剧毒的细针,不知能否一击毙命。

  可是薛思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轻声问着:“不想说吗?”

  这人身手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浅香,有点像八月金桂,微甜,不腻,甚至可以说清新怡人。

  “属下不知该说什么。”

  连卅本就半信半疑,此刻更是疑虑暴涨。他指腹扣住扳指,正要动作,“咔嚓”,掌心剧痛,声声骨断,痛得他瞬间白了脸,冷汗涔涔。

  扳指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拐着弯儿滚到了宴时斋脚下,那坛烈酒也哗啦碎了一地。

  “现在想说了吗?”

  薛思说话还是温吞,不紧不慢,连卅看了眼自己扭曲的右手,神情狰狞:“少主想让属下说什么?”

  “顾青的下落。”

  “说了又如何?”

  哦,原来是在套他的话。

  薛思眼帘微颤,摸了摸怀里的奶猫,轻声道:“等夜城封印打开,将你和顾青一道扔进食梦窟,我要看看,是她先入魔,还是你先被她一根一根劈断肋骨。”

  一滴冷汗顺着连卅的脸颊滑进黑色衣襟,少年颤声道:“顾青,顾青最后出现,是六个月前,在苍州黛山一个小渔村里。”

  “嗯。”

  薛思勾勾手指,连卅只觉肩上如重千斤,压得他直接跪倒在地,膝下酒坛碎片扎进皮肉之中,鲜血透过外衣,渗进地砖之内。

  “跪着吧。”

  薛思平静地绕过他,忽又顿住脚,对宴时斋说道,“我们晚上启程。”

  “是。”

  宴时斋擦擦脸上的热汗,目送着薛思的背影隐入小巷之中。

  连卅喷出一口血,落在前襟上的血色荼蘼上,宴时斋叹气:“现在信了?”

  “在夜城解封前,我一个都不信。”

  连卅强撑着说话,宴时斋也不劝他:“那你注意点自己的小命,我跟过去看看。”

  “嗯。”

  连卅解不开薛思的禁咒,只能跪着。

  宴时斋找了个人看着他,免得他昏死过去,接着转头去追薛思。

  那人一身白衣,脚步轻缓地走在大街上,惹来无数行人侧目,宴时斋也不敢贸然上前,就是远远观望着。薛思买了两条小鱼,喂给那只睡醒的小猫,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墨色的长发垂在肩侧,眉眼温柔,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宴时斋心里直打鼓,他们少主好像换了个折腾他们的法子,表面上温温柔柔,实际上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难道这就是成长吗?

  宴时斋倒抽一口凉气,却见薛思回了个头,似乎是瞧见了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他吓了个哆嗦,生怕对方当场挖了他的眼睛:“少主,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吗?”

  薛思不答,起身便走。

  宴时斋松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