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 灯火通明。

  文恪深知自己眼疾,因此思辨馆除了藏书, 最多的就是油灯。他眯着眼睛,锋利刀片割开傅及皮肉,淤紫的血顿时涌出,年轻剑客只是闷哼一声,不多言语。

  “我手艺好,你放心,不会给你留疤的。”

  文恪安慰人的本事不差,但只要和他毕生所学沾上边,就难免自傲。这些承诺放在别人身上,多少会打个折,再差点,自吹自擂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但从文恪嘴里说出来, 就像是板上钉钉, 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傅及咬着牙, 点了点头。

  曹若愚满脸崇拜地看着文恪:“文长老,你真厉害, 我要是能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你将来也会很厉害的, 你面相上就是有福之人。”

  文恪说得不咸不淡,曹若愚倒也不觉得他敷衍, 只是应了一声“好”, 便给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湿巾。

  那湿巾上掺了止血药, 文恪手上发力, 将那支羽箭利落地拔了出来, 傅及嘴唇咬破了皮, 一股子腥咸从喉头直漫到舌尖, 曹若愚拿着另一块湿巾给他擦汗,连着嘴边的血丝也擦了干净。

  傅及微微张嘴,喘着气,面色苍白,文恪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他才从剧烈疼痛中找回点力气:“谢谢您。”

  这三个字仿佛是从齿间硬挤出来似的,一点都听不出傅及原本的声线,文恪又给了他一颗药,曹若愚兑了点热水给他喝,折腾了一会儿,傅及脸上才稍微有点血色。

  “躺着吧。”

  文恪说着,将那沾血的羽箭用棉布裹好,贴了封条,放在一边。

  “文长老,这个要留着吗?”曹若愚问着,对方点点头:“要留着。它虽然只是一般的羽箭,但上边有主人魔气,可以追踪到他。”

  “那个用箭的已经死了。”施未闻言,开了口,心情微妙,“我下到岫明山台密室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砸死了。”

  “啊?”文恪愣了愣,“你把他砸死了?”

  “嗯。”施未心情更是复杂。

  文恪左右琢磨着不对劲,他瞧了瞧几个人,肩上还有雪花没有完全化去,心中有了计较。魔物怎么可能轻易被砸死?也许是薛思暗地里出了力。

  但他并没有点破这件事,而是顺势说着:“这次运气好,下次不一定了,精进修为才是正道。”

  “是。”

  几个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薛谷主去哪儿了?”

  文恪盘腿坐下,询问起他们情况。

  “师父跟着魔都的人走了。”曹若愚回答着,“我们那刚到玲珑坡,就看见大师兄在咬师父,然后大师兄晕倒了,师父让我们躲起来,他跟魔都的人斡旋,骗他们说自己被钟有期夺舍了,那个领头的信了师父,师父就说要强行打开明枢阁,就,就这样了。”

  少年怏怏不乐,文恪狐疑着,向他确认了一遍:“薛谷主说要强行打开明枢阁?”

  “嗯。”

  “那随他去吧。”

  文恪没有追究,曹若愚问道:“文长老,那地方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东西?怎么魔都的人一定要去抢?”

  “因为他们要打开夜城封魔大阵,顾青师姐又很擅长这个,他们也许是认为那里有解开封印的关键物品。”文恪说着,露出一丝苦笑,曹若愚虽然懵懵懂懂,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此刻也觉得事情重大,问道:“那要是被抢去了,封印是不是就会被打开?那些邪魔会不会再出来?”

  “什么抢不抢去的?明枢阁里根本没有东西。”

  几人皆是一惊。

  “你们不了解顾师姐,她一向重视承诺,如若大师兄将守卫封魔大阵一事托付给她,那么她绝不可能离开临渊。”

  “万一,她是怕被魔都的人抓到,所以提前离开了呢?”

  曹若愚问着,文恪脸色微变,施未又拍了一下自家师弟:“你这话说的,难道顾长老是贪生怕死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曹若愚急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文恪轻声道:“没关系。”

  施未见他愁容未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密室里一阵静默。

  最终,还是文恪拿了主意,道:“现在外头不安全,你们暂且待在这里,我去一趟至阳殿,找掌门。”

  曹若愚咬了下嘴唇,左看右看,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文长老。”

  “我一个人能行,你就留在这儿照顾你几个师兄弟,还有小年。”

  文恪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往外走,曹若愚看向施未,对方嘴唇微动,轻声催促:“去吧,这里有我。”

  曹若愚点点头:“谢谢师兄。”

  “你注意点啊,说话委婉些。”

  施未不大放心,但还是由着他去了。

  文恪出了密室,外头仍是乌云漫天,不见天光。雪色浑浊,不复清明。

  他走向那片雪色深处,踏过思辨馆的残骸,踏过红蕊白梅碎枝,缓缓往前走。他原本就看得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更是严重,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纱,迷迷茫茫,有些晕眩。

  倏地,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要摔倒的时候,一双手拎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

  “多谢。”

  文恪知道来人是谁。

  曹若愚攥住他的胳膊,轻声道:“文长老,要不你随我回去吧?”

  “为什么?”

  他问。

  曹若愚沉默了。

  他该如何委婉地告诉文恪,孙重浪已经死了,至阳殿想必已经尸骸遍地,成了人间炼狱。可这些话,要怎么委婉?只要说出来,那就是剜心的刀,透骨的剑,刀刀见血,剑剑凌迟,血流如注。

  “我随你一道去。”

  曹若愚不敢了,他紧紧拉着文恪,但是转而又蹲下,“我背你吧,雪地不好走。”

  文恪望着少年挺拔的背,有些怔然。

  他看不太清,模模糊糊觉着这片雪地像是汪洋大海,而他深一脚浅一脚,就是在海中浮沉,随时都会有溺毙的风险。这时候曹若愚出现了,他说我背你吧,我背你吧。

  文恪忽地倒在他身上,曹若愚将他稳稳背了起来,道:“文长老,你是不是特别累?”

  “嗯。”

  文恪眼皮很重,击杀苏怜鉴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撑着给傅及处理完伤口,就已经走不动了。

  但他还是要去,还是要往至阳殿去,那个地方,是临渊的象征,哪怕无人生还,他都得在那儿。只要他在那儿,临渊就还是临渊,而不是魔都恶爪下的侵占地。

  “我没有办法御剑了。”

  文恪趴在曹若愚背上,低声与他说话,“其实我很弱的,我没有大师兄那样磅礴的内息,出一次剑,我就会很累,我根本上不了前线,根本打不了架。”

  “文长老你很厉害了,换成是我,估计早成苏怜鉴剑下亡魂了。”

  曹若愚在雪地里奔跑,耳畔风声烈烈,刮得文恪脸颊都有点痛,他苦笑:“你跑得真快。”

  “那当然了,逃命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曹若愚总是在不合时宜地开着玩笑,文恪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便选择了沉默。

  “路上没人。”

  曹若愚说着,不由地担心起师父,他究竟要去做什么呢?会不会被魔都发现,陷入危险?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只是拼命地奔跑,试图将这些不安的情绪抛在身后。

  至阳殿近在眼前。

  但是路上,开始有了人。

  死人。

  曹若愚深吸一口气,强壮镇定地往前走。文恪扫了眼,轻声道:“十年前,比这惨烈多了。”

  少年一怔,没有接话。

  文恪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负责收治伤患。山不是山,路不是路,尸山血海,断剑折刀,我背回来三百四十一个人,只活了六十七个,后来隐退三十五个,病逝十七个,离开临渊的,十四个。”

  曹若愚光是听他说话,就觉着喉咙发苦,他问:“那,最后剩下那个人呢?”

  “最后剩下那个,就是苏怜鉴。”

  曹若愚被脚下一根大腿绊了一下,踉跄着,但没有倒下去,他仍是稳稳背着文恪,往至阳殿大殿走去。

  “我送走过很多人,唯独苏怜鉴活下来了。”文恪仍然絮絮说着话,没有在意这些,“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小楼算一个,但我当年没能救他。大师兄走了,顾师姐走了,整个临渊,和我相熟的人渐渐都不在了。”

  他忽然没了声。

  曹若愚费力地爬上最后一层台阶,额上早冒出了一层热汗,他道:“文长老,我这个人学艺不精,人也蠢笨,做你的朋友完全不够格。”

  他顿了顿:“但是呢,我可以为你做任何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今天这样。等我慢慢变强大,能做的事情多了,我们再重新认识一下,做好朋友吧。”

  文恪愣了愣。

  曹若愚将他放下,眼神坚定,亦有哀戚:“文长老,很抱歉,孙掌门去世了,我在玲珑坡上听见魔都的人说,他们抢走了长鲸行。”

  文恪怔怔的,没有言语,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其实在殿外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如果掌门还活着,他必定会站在至阳殿的高处。”

  告诉这里所有人,临渊尚在,天道不灭。

  文恪失魂落魄地去找孙重浪,越过死相惨烈的同修,踩过黏腻的血坑,曹若愚怕他摔着,始终护在他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文恪找到了孙重浪。

  对方还是死前的模样,那双瞪大的满是惊异的眼睛始终没有阖上,嘴角血迹干涸,身下的碎土全是触目惊心的红。

  文恪抖了抖,指尖拂过他的眼帘,祈祷着黄泉路口,他可以瞑目。

  曹若愚与孙重浪交情很浅,但此情此景,总让他想到受伤的师兄。以后他的师门,也会如此风雨飘摇,如此凋零四散吗?

  文恪不知何时,落了泪,刚开始悄无声息地哭,后来终于没忍住,嚎啕了起来。

  曹若愚蹲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言地安慰着他。

  远处,又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文恪满脸泪水地看了眼,哭得更凶了:“是明枢阁。”

  曹若愚点点头,他想,应该是师父强行破开了封印,进入到了里边。

  明枢阁魔气冲天,压榨干这天地最后一丝光亮,铺天盖地的黑云压抑沉闷,雷电交闪中,大雨倾盆而下,一遍一遍反复冲刷着地上污秽血迹。

  文恪在雨中放声大哭,曹若愚却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手扶着文恪,一手紧攥,在掌心掐出好些印记。

  密室里头,几人听着雷电轰鸣,激烈雨声,皆是沉默,压抑不已。

  薛闻笛在昏睡中,紧蹙眉头,他在这雨声中,听到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说:“小楼,我等你来找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