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时斋等人赶到玲珑坡时, 天光再度隐去,云层积压, 如山峦迭起,浪涛奔涌。雷鸣震耳,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不断震颤。
老者见状不对,拔剑上前,欲探个究竟,不料,一道大雷霎时劈在他脚下,激起燎原火光,将他整个人吞没。
没有呼救,没有惨叫,甚至来不及动作,老者就如同一根燃烧的轻羽, 瞬间灰飞烟灭。
“关长老!”
宴时斋大概是这么称呼他称呼惯了, 竟忘了叫他真实姓名, 惹得火光之后的男人轻笑。
“这声关长老叫得可真是情深意切,教人动容啊。”
隔着熊熊烈火, 皑皑白雪, 宴时斋看清了对方面容。
白衣染血,长发飞舞, 颊上鳞片泛着银色浅光, 那颗浅痣透出艳丽血色, 触目惊心。
宴时斋顿时愣在原地, 心中百转千回。
逐鹿大会前夕, 他在钟有期座前听训, 安排着最后的部署。
“薛思, 此人内息磅礴,如若能为我所用,今后我便能与我那个死鬼老爹抗衡。”
钟有期擦拭着他的长刀,手中锦帕抹过锐利刀锋,再添几分肃杀之气。
“可薛思,是锁春谷谷主,比起孙雪华,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如何能降服他?”
宴时斋跪坐在地,始终低着头。
“呵呵。”钟有期笑了,“薛思最是疼爱薛闻笛,为了这个宝贝徒弟,他定会竭尽所能。当年我在薛闻笛身上刻下诅咒,让他与我同根相生。要想解开,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就是以血还血,进行转移。这几天我与薛闻笛数次碰面,他身上早已没有我的诅咒,想必薛思定是给他换了血,将其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少主的意思是?”
“薛闻笛恨我入骨,此次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局。”钟有期叹了一声,“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杀了我。我一死,薛思定也活不成,如此,也方便我夺舍。”
宴时斋愕然:“可,可是薛思一身灵气,与少主相冲,这……”
“谁告诉你,薛思是纯粹的修仙者?”钟有期笑着,指腹轻轻叩击着刀身,直到听见清脆的刀鸣,“他可是我的,好、阿、兄、啊。”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轻飘飘地落下,再重重地击打在宴时斋的心口。
阿兄?
宴时斋庆幸自己低着头,否则他这副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表情,一定会被钟有期甩上两个巴掌。
而此时在玲珑坡上,他已经满头大汗,试探着叫了一声:“少,少主?”
“嗯。”
冷淡的语调,怎么听都不像是钟有期。
但,但怎么办?就是十个他都打不过薛思。
宴时斋抹了把汗,道:“恭喜少主夺舍成功,那,那今后如何?”
“等我全部吸收薛思的内力,自然会回到我原本的身体里。”
宴时斋又是一愣。
钟有期在外不以真面目示人,那身躯壳也是抢了一只化魔后的巨蟒炼化而成的。真正的身体,还埋在魔都夜城。这是机密,除却他,就连苏怜鉴都不知道。
既是如此,那么这人必定是钟有期无疑了。
可,为什么他要杀了关渠?
宴时斋仍有疑惑,却不敢怠慢,当即跪下:“恭喜少主得偿所愿,属下已遵从安排,诛杀孙重浪,夺得长鲸行。”
听见孙重浪已身死道消,薛思心头一颤。
邪魔为祸,天行艰难,沧海难平金兰之义,高山难阻鸿蒙之约。
愿他下一世安康。
薛思静默片刻,低声道:“长鲸行是解开封魔大阵的一处关键,你做得很好。”
他模仿不来钟有期的语气神态,又委实沉默不少,宴时斋心中疑虑再起。
“谢少主。”宴时斋未起身,壮着胆子问道,“那少主,关长老也是有功之臣,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看着比你聪明,不杀了,以后就是个麻烦。
薛思默默想着,道:“他在临渊日久,带回去也没毫无用处,不如就地送他一程。”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宴时斋,但须臾间,周遭魔气团聚,火光湮灭,熟悉的威压再度降下,宴时斋终于不再追问这些,而是躬身道:“那少崽淘晓厢珠主,我们现下去与苏怜鉴会合?”
“思辨馆那里不着急。”薛思神色冷淡,“但岫明山台,连颂失手了。”
宴时斋怔了怔:“怎么会?”
“大意轻敌。”
薛思振振有词,好像这里边完全没他什么事似的。
“走吧,既然明枢阁没法用钥匙打开,只能强行破开了。”
“这,可行?”
宴时斋琢磨着不对呀,既然能强行破开,那他们大费周章地去抢钥匙是为了什么?
“我既然吸收了薛思的灵气,自然是行的。”
薛思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念自己的名字,还有点不适应,但他面上不显,带上那群魔都之人离开了。
玲珑坡背面,被薛思掩盖住气息的傅及几人才敢冒出头来。
曹若愚眼泪汪汪“师父被夺舍了,呜呜呜师父……”
“你傻不傻?”施未翻了个白眼,“师父没事,你别哭得跟提前给他出殡似的。”
“真得没事吗?”曹若愚还是紧张,“那个坏蛋诡计多端,他会不会先前假扮师父,骗过我们,然后再——”
施未照着他的脑门来了一下,又掐着他的脸颊肉,低声道:“你清醒点,如果那是钟有期,咱们能活到现在?”
曹若愚囫囵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施未却听懂了:“我肯定,我向你发誓行不行?你真得不用担心师父,他好得很呢,还能只身潜入魔都,搅翻敌方老巢!”
他说着,很是烦躁,看看昏睡不醒的薛闻笛,看看受伤的傅及,看看中箭的李闲,再看看一脸傻样的曹若愚和沉默不言的张何,猛地抓了两下头发,道:“去思辨馆,咱们找文长老去。”
“文长老。”曹若愚想到他,又急得快哭了,“我还说带师父回去救他的,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会不会——”
“他不会!”施未又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他有危险,师父能不先去思辨馆?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曹若愚噤声了,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看,忽地背起薛闻笛,沉默地往思辨馆跑。
几人也纷纷跟上,施未与他同行,半晌,才道:“师兄不是故意凶你的。”
曹若愚轻声说着:“我没放在心上,但我不太理解,三师兄你怎么好像突然变得很烦躁?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施未叹气:“烦啊,我烦心的事情多了去了。”
“是什么呢?”
曹若愚耳朵动了动,浑然没有刚才伤心的模样,“方便说给我听听吗?”
“不方便。”
施未断然拒绝。
曹若愚便没有追问。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思辨馆。
原本幽静如画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红蕊白梅零落成泥,那个眼神不好的文弱书生无处可寻。
曹若愚慌了神,让施未帮忙背着薛闻笛,跑向印象中密室的入口。
他扒拉着砖墙碎片,摸索着那个暗门,念着:“文长老,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文长老。”
“我没事。”
废墟下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曹若愚一怔。
“但你正好踩在我头顶上,我打不开门。”
曹若愚挪了下脚。
“不要怀疑,大胆地往旁边站一点。”
曹若愚又挪了挪。
“砰——”
废墟之下,一块门板飞了出来,曹若愚一惊,缩成一团,那门板擦过他的头顶,直接砸在了后边倒着的房梁上,碎成两半。
曹若愚咽了咽口水,就见文恪满脸疲倦地从下边走了上来,他霎时泪流满面,抱着人哇呜大哭:“文长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文恪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怎么了,直到他一瞥,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薛闻笛和中箭的李闲,还有,薛思也不在。
看样子,情况很不妙。
文恪招招手:“都跟我来,下边有药。”
曹若愚还在哭,文恪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你怎么比小年小时候还能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曹若愚一脸伤感:“苏怜鉴放过你了?”
“他死了。”
文恪扶了一把受伤的傅及,曹若愚也在帮忙将孙夷则运下去,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表达他的震惊之情:“他死了?怎么死的?”
“我打死的啊。”
文恪轻描淡写地说着。
曹若愚突然愣了愣,凑在文恪面前仔细端详着他,对方被他看得有点糊涂:“怎么了?”
“你真得是文长老?”
文恪明白了:“你担心我不是?”
“文长老端个茶都怕烫,他怎么会使剑,怎么会杀人?”
曹若愚蹙眉,文恪叹了一口气,转头将密室再度封锁,才慢悠悠地说着:“你那天晚上怕鬼,半夜做噩梦吓醒,就钻到我被窝里抱着我睡,当我不知道?”
曹若愚哑然,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信了?”
文恪安慰着,“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只要知道我真得是文誉之,如假包换,这就行了。”
“哦。”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
文恪走到受伤的几人面前,检查了下伤势,又找出些药品,给他们挨个儿喂下。接着,他取出刮骨刀,渍了酒,放在火上烤了会儿,直到那薄如蝉翼的刀片淬了红,落下点点星子。
“怕吗?”
他淡淡地问着傅及。
对方闷声道:“不怕。”
“好,闭眼。”
文恪轻声说着,撕开他肩膀上的衣物,露出狰狞外翻的皮肉,那羽箭打了个对穿,没入极深。文恪沉着脸,不轻不重地按了片刻,脸色才缓和了些:“还好,没伤着骨头。”
傅及点点头。
“我现在给你取箭,会很疼,你忍得了吗?”
“能。”
文恪盯着他那块淤紫的皮肉,微微垂眸:“我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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