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沉间,耳边是嘤嘤的哭声,嘈杂扰人。

  傅思感觉心口像压了什么重物,喘不过气来。手中握着什么,柔软中带着经纬起伏的纹理。

  挣扎着想起身,胸口的伤被牵动生疼,但与此同时压在胸口的重物挪开,傅思动了动眼睫,耳膜被一声激动到变了调的尖叫刺痛——

  “大哥醒了!大哥醒过来了!”

  傅思睁开眼,见床边围着许多人:有哭得涕泗横流的傅悉,有刚刚舒开眉头的周墨,还有军中几位重要将领……但傅忆不在。

  “你们……都围在这里,何人指挥战局?”傅思勉强坐起,胸口湿答答一片——倒不是伤口未愈流血,而是被过分脆弱的弟弟泪洒衣襟,湿透了——看着傅悉灰头土脸,下颌也冒出青青的胡茬,憔悴了许多。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傅悉抹了把眼泪,还止不住地抽噎,老大受伤昏迷这些天,他可真是要吓死了。

  谁能想到老二竟然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啊,光天化日险些刺死老大,行凶之后还肆无忌惮地招摇行走。甚至用带血的手拍在傅悉脸上,冷笑着说,去看看吧,晚了可就再也见不着傅思了。

  傅悉当时都吓傻了。差点尿裤子。

  众人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傅思,顿时乱成一团,好半晌才想起来急召军医救治元帅。冷静下来之后便是义愤填膺,大战当前,所谓钦差不仅不与众将士戮力同心,反而因意见相悖对亲兄弟拔刀相向,因私废公。

  众怒难犯,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使傅忆有钦差身份,还是被以周墨为首的大皇子派削去所有权力,软禁起来。而出乎众人意料,他束手就擒,甚至连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

  先前的万人请愿终于送抵京城。

  皇帝病体日渐沉重,起初或许有假装的成分,万人书送达之后,鲜血书就的字迹呈在眼前,皇帝急火攻心,一口热血喷在联名书卷上。

  底层卑微将士与无上尊贵帝王的血交融在一起,模糊了那些随时会湮灭在战火中的名字,皇帝高呼“吾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军中无帅,朝中无君,国将不国。前朝后宫群龙无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外戚坐大权臣当道之患,京中三品以上朝臣商议之后,决定朝堂上由周家、徐家暂时主持大局,后宫则由贵妃与淑妃两方制衡。

  后宫还好说,不过是各妃嫔轮流为皇帝侍疾,严守宫门防止宫女太监夹带偷逃。前朝就要麻烦得多:皇帝病重无法处理朝政,诸事累积繁杂,但当务之急是平定战事,守住云州、夺回陷落的陈州。

  周家徐家都是二皇子的姻亲,边境的动乱本就是因二皇子而起,再赋予两家泼天的权势,难免有火上浇油的风险。

  但火上浇油总好过吹灯拔蜡,如今除了周徐两家,再无可靠人选。

  好好一个海晏河清的楚国,怎么突然弄成这般田地?

  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京中文武大小官员,心都悬着,盼望大皇子安然度过危机,以长子身份,领帅雄师,平定国家危难。

  傅思醒来,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卧床不起,说不好结果是吉是凶。二皇子狂悖、三皇子不学无术,唯有大皇子谋略胆识皆备,是楚国最后的希望。

  尤其傅悉,他生怕老大死了,老二下一个对付的就是自己。老大都玩不过他,自己哪里是那疯子的对手!别说什么皇位,能保住他和老娘、妻子一家性命就不错了!

  见老大醒来,傅悉欢喜得像见了亲爹似的,扶着傅思坐起,想去拿他手中攥着的卷幅,被傅思一眼瞪了回来——不知道从哪来的,刚出事那阵都没有。卷成筒状,用红布包着,即使傅思昏迷时,也紧紧攥在手中,任谁也取不到——收了手,回答道:“朝廷里派了徐大将军坐镇军中。今日是七月初七,大哥生辰。大哥你已经昏迷三天了,谢天谢地你终于没事了,真是上天保佑……”

  七月初七。

  生辰。

  傅忆果然送了他一份生辰大礼。

  楚国三天过去,傅思恍惚感觉还像和商榷并肩站在舍身崖——摄身崖上,朝阳初升,在佛光里,看见自身。

  那短短的一日相处,傅思现在回味起来,像上辈子。

  还以为能和商榷就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还以为来日方长,所以不慌不忙,在刺绣上添了两人姓名,定下婚书,但商榷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

  生辰快乐。

  原本以为,有的是时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快乐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傅思现在不能容许自己沉溺在个人得失中——

  在那里,他是商榷的猫,是商榷的爱人。但在这里,他是楚国的大皇子,是将士们马首是瞻的元帅,是千万楚国百姓的希望。

  傅思将刺绣揣进怀里,套上战衣,任谁也不会知道,在冰冷的盔甲下,那幅柔软的刺绣,具有多么强大安稳人心的作用。

  贴身藏着这幅刺绣,傅思感到无边的力量与庇佑——画中人曾那么虔诚地拜山诣寺绕象祈福,所以一定会安然无恙、逢凶化吉。

  总能和商榷再见的。

  “徐将军?他如今何在?”傅思问。

  傅悉与周墨面面相觑,傅悉凑到傅思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虽说是活该……唉,大哥,你还是劝劝徐将军吧……他快把老二和老二媳妇打死了……”

  傅忆被软禁在狭小的库房中,徐将军来过,然后他脸上就挂了彩。而拧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的徐鲤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嘴角额头也有几处淤青。

  傅思来到库房时,正遇上傅忆冷声呵斥徐鲤:“现在还惺惺作态做什么?如今你家不是全然倒戈向了傅思?你父亲不愧是英勇将军,英勇起来连皇子也往死处下拳……这样的岳丈,本王可要不起!滚!”

  盛怒之下,连人带水盆一起掀翻。

  满室狼藉。

  这话说得太过绝情,徐鲤被父亲斥责“身为王妃,怎可不顾大局,任由信王犯下如此大错而不劝谏,你怎配做徐家的女儿!”时,也不曾落泪,但傅忆一个滚字,让她红了眼圈。

  她鬓角被打湿,颊边也湿润一片,分不清是水或是其他。

  怎么会弄成如今这样?当年,殿下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徐鲤几乎要把下唇咬破,想开口说什么,看见站在门口神色凝重的傅思,又把话咽了回去。垂头收拾好被傅忆打翻的水盆,赧然地退了出去。

  狭小幽暗的库房里只剩下傅思和傅忆兄弟两人。

  傅思看着傅忆随意地坐在角落里,一身落魄潦草,哪还有先前发号施令的威风。

  但他也知道,即使傅忆被拘禁在此,依然是有能力随时重获自由的。

  只是,他不愿。

  他宁愿坐在黑暗里,一身狼狈,也不愿走进光明中,放过自己、放过所有人。

  傅思从前一直觉得傅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见不得别人好,哪怕不利己也要损人到底。但经过那一日的见闻后,傅思好像忽然明白了他。

  傅思按着心口,那幅刺绣揣在他怀里,沾染上他的体温——本身,倾注了包容与祝福的绣品就是带着暖心的温度的,只是,这份温度本该是属于傅忆的。

  “你和谢穗去峨眉时,有没有去看望……她?”傅思斟酌字句,目光悲悯地看着傅忆。

  傅忆沉默了片刻,然后冷冷发笑:“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一具陌生的躯壳,套了一副忘却前尘的灵魂——彻底的陌生人了,有什么值得看望的?再者,就算相识,也不过是怨恨恼怒,何必自取其辱?”

  打了多次交道,傅思渐渐领悟,许多时候,傅忆的话,得反着听。

  说不去,就是很想去。

  毕竟受了他的礼,傅思不顾地上灰尘水渍,在傅忆身旁坐下,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地讲述——

  “她过得很好。没有对任何人的怨恨,即使孤身一人,也有可贵的幸福往事可以怀缅。”

  傅思余光瞥见傅忆肩膀颤了一下。

  “明月信说过,他快忘了从前的一切了,现在看来,她,忘得更快更彻底。”傅思定定地看着傅忆,“也许,遗忘不失为疗伤的好方法……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让自己好过,为什么非要把所有在意你的人从身边推开——陆沉是这样,徐鲤是这样,住持……你母亲……你明明可以放下仇恨拥有新生,为什么非要毁掉一切?”

  傅忆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傅思想,他可能终于真正了解傅忆了——诚如陆沉和住持所说,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不是父母共同意愿的产物,至少他的母亲从未期待过他的降生,相反,有的只是厌恶与痛恨。

  傅忆慢慢抬起头,闭着眼睛——睁开眼,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答非所问道:“放下?是该放下。我觉得有些累了……周围都是胸无大志的蠢货,无趣!”

  “你既然舍得回来,那么,那个男人对你而言也没有多重要吧?”傅忆嘲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男人之间那点事,不过是皮肉声色,图快活玩新鲜,恶心虚伪!相比之下,还是万里江山更让你心动,是吧?”

  “只可惜啊,战事节节败退,傅家的万里江山,那个人泯灭人性换来的天下,就要成为历史了。傅思啊,你离开商榷回到这里,却江河日下,注定保不住江山帝业,这算不算鸡飞蛋打呢?值得吗?”傅忆笑容阴恻。

  傅思抿着唇看他。

  “值得。如果我罔顾责任,抛弃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只图自我安乐,这样的我,才是不配和商榷相守。

  我不能,让商榷的爱人,做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更不能,让我们的爱情蒙上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不安。

  我知道该这样做。商榷知道我该这样做。即使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但我们知道,应该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临时出了点事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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