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好婚书样式,听红婆婆边做刺绣边讲述自己和丈夫的故事。

  山林间的小平房里,火盆里拢着微弱的炭火,清冽的冷风从门缝里扑进来,一冷一热中和成舒适的温度,让人恍惚沉溺,仿佛世上所有的纷扰都和他们无关。直到困倦地打起呵欠,才发觉夜色已深。

  “哎哟,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了!”红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计,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这个时间,景区的门恐怕都关了。你们只能在山上过一晚了。”

  商榷在手机上搜索酒店,很不巧,六月算是刚进入旅游旺季,周围的酒店都已经满房。

  “还是去万年寺碰碰运气吧。”傅思抱起那幅刺绣——他特意带过来就是为了请红婆婆帮忙绣上他和商榷的名字,算是结婚照。

  红婆婆送两人到门口,瞧着不远处的寺院,只剩零星光亮,摇头:“庙里可能也关门了,要不然你们就在我家里歇一晚,把条凳拼起来,勉强还是能睡。”

  能睡是能睡,但条凳又窄又醒,睡一晚起来腰得酸死,傅思从小到大皮糙肉厚无所谓,不能让商榷吃这种苦。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商榷举着手机照明,从红婆婆家到万年寺的路上,青石板铺成的阶步两旁,都挂着粗麻拧成的红绳,红绳上挂着黄铜制成的同心锁——两锁相扣,悬挂在红绳上,寓意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风吹雨打,锁扣染上铜绿,有的甚至已经断裂。

  锁断不吉。但单凭一对锁,也保佑不了一生顺遂。

  “花时间栓这个,倒不如多亲亲心上人。”傅思一手把刺绣抱在胸前,一手握着商榷手,话一出口紧接着就是行动,在商榷靠近耳垂的下颌位置亲了一口。

  “佛寺跟前,大皇子小朋友你能不能稳重些?”商榷无可奈何的目光投过来,傅思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我还是猫的时候,你就经常这么亲我!”

  亲猫和亲人,能一样吗?

  再说,当时要是知道大黄子就是大皇子,他才不会那么外放呢……好歹得矜持点,在未来男朋友面前保持斯文形象啊,现在想起来,怪难为情的。

  手机灯光照亮商榷微红的脸颊,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一抬眼,见前面青石路上站着个身穿袈裟的人,正垂头摘下红绳上锁扣断开的同心锁,丢进肩上挎着的褡裢。

  鼓囊囊一团。

  看来不能“永结同心”的,还不少。

  商榷认出对方是万年寺的住持,心想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

  赶紧领着傅思上前,合掌见礼:“又见面了师父,这次还是希望您能收留住宿一晚——我们两个人。”

  住持师父目光端详两人一阵,没有答话,商榷有些没底,毕竟傅思身穿奇装异服,两人手牵着手刚才傅思还亲了他一口,或许住持都看在眼里。

  红婆婆能包容他们,清净佛门可就不一定了。

  住持师父没说话,径自继续走自己的路,一路走一路摘下坏掉的铜锁。

  大概是褡裢太重,从住持肩头滑落,傅思眼疾手快,及时接住。

  褡裢沉重,坠手。傅思有伤在身,商榷怕他扯到伤口,急忙去接。

  两人四手把褡裢还回去,住持垂下眼看了看,“拿好。等会跟我回去。”

  意思很明确,要想有归宿,就得替师父拿着。

  傅思急忙把褡裢挂在肩上。

  住持不紧不慢地重复摘锁、放锁的动作,百来米长的青石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傅思肩头的褡裢越来越沉,住持问了几次“担得起么”,他都说没事。

  但商榷看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抱在怀中的刺绣也晕开暗色,拉住他不让再走,又去接他肩上的褡裢。傅思哪舍得让他受这份累,商榷低声:“别逞强,有我在呢。”

  即使商榷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分担,因为他和傅思在一起,是“我们”。

  商榷强硬地从傅思肩头接过褡裢,当即觉得泰山压顶一样行动艰难,但还是坚持跟在住持身后。

  走到红绳尽头,住持摘下最后一块松开的同心锁,但这一块比之前的都新,也没有锈蚀的痕迹——或许,在挂上红绳时,许愿的人压根没有上锁——无望之望,何必强求。

  借着手机照明的光亮,商榷隐约看出那对同心锁其中一把上面上刻着“沉”字。

  商榷心头一凛。

  另一把上,不会刻的是“忆”字吧?

  傅忆带给商榷的恐惧像夜色一样,无孔不入。商榷周身发冷,心里忍不住想,他可以送傅思过来,大概也可以……收回,一切都凭他的意愿——谁也摸不清他会怎样抉择。

  商榷握紧了傅思的手。

  ——好不容易才握住的手,怎么可以轻易放开!

  住持收完所有坏掉的锁,从惶然的商榷肩头接过褡裢,并不觉得沉重似的,步伐比先前快了许多,而且方向也不是回寺里。

  商榷心头不安越发加剧,和傅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担忧。

  这位住持,恐怕也知道些什么。

  快步跟随,从寺外一路向上,一直来到金顶悬崖峭壁前。

  熟悉的地方,勾起糟糕的回忆。

  住持将褡裢放下,背对两人,望着黑茫茫的云海,忽然说——

  “这里确实胜过楚国千百倍。侄儿这次生日,过得还舒心吧?”

  夜风呼啸。

  傅思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侄儿?

  还有哪个会叫他一声侄儿?

  不就是那个在玉华寺出家的大伯父——他不是说自己不是傅家人,伯父之称无从谈起么?

  现在倒是喊侄儿喊得顺口。

  他也来了。

  能来到这里,也是傅忆的手笔吧?他和傅忆,自始至终都是一路的,傅忆疯狂的行为,是因为其母悲惨遭遇。而作为明月沉曾经的爱人,大伯父未必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整日的梦想成真般的愉悦瞬间被现实戳破。

  傅思心头骤然慌乱,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先前被喜悦冲昏头脑,甚至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考虑:他以人身来到这里,那猫猫去哪了?被换去楚国了?以为就此可以和商榷长相厮守,但战火中节节溃败的楚国怎么办?难不成要猫为国纾难?

  傅忆还在军中作乱,皇室钦差,谁敢忤逆谁敢拨乱反正?一只猫么?

  冷风吹干了傅思登山出的汗,却又勾起了一层新的冷汗。

  刚才,住持反复问:“担得起么?”

  问的不是锁,是楚国天下。

  担不担得起另说,真心而言,傅思不想担。

  他从蜀州偏远之地长大,未受皇家恩惠,一生都没有远大抱负——除了和商榷白头到老,这是他此生最长远的计划了——凭什么到这时候要让他肩负责任,而不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傅思的沉默,商榷都懂。

  站在悬崖边,猎猎的夜风吹动衣摆——住持的袈裟,傅思的战衣,商榷的衬衣……错乱的时空重叠感让人晕眩,商榷扶着傅思手臂,才觉得心神安稳,“既然您这样说,我也叫您一声伯父——”

  “傅思的生辰礼,我们很欢喜……旁的不需要多说。您既然知道这里比楚国好,又已经出家,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必与傅忆走向与天下为敌的不归之路?”

  住持没有回头,垂眼看着放在脚边的那些可怜的同心锁,声音飘散在风里,显得格外高深,“有什么放不下的?已经拿起,又放下,如今还执着的,只不过是明知业障却不肯放过自我。”

  面前是深渊万丈,背后是平稳实地,住持叹息:“知道此地何名吗?”

  当然知道,这里就是小时的母亲谢穗自杀身亡的地方,也是傅忆第一次出现在商榷生活里的地方,他抿了抿唇:“舍身崖。”

  住持摇头纠正:“摄身,而非舍身。峨眉三绝,其中佛光普照时,众生能从其中看见本身,故为摄身。又有此生难得,惜摄自身之意。”【1】

  舍身,摄身。

  一字之差,心境千差万别。

  彼时,傅忆站在这里漠然看着谢穗寻死,冷着心肠与世界相背一意孤行;如今,商榷和傅思站在这里,却会想到,那一次幸运相逢的佛光,商榷和猫猫都在佛光里——

  人生有幸,理应珍惜。

  “有太多话,那孩子没说,我明白他的心意,也没法阻拦他。”住持转身,目光悲悯,“万事皆有缘法,孩子们。”

  “傅思,你看似可以放下一切,在这里快活一世。但万事有缘法,若有所求必有所予,你姓傅,傅家的荣宠功过都与你有关。楚国的生民百姓正如你方才担负的铜锁一样,无论如何沉重,都不能半路舍弃,除非有人替你接过重任,你才无亏无欠。

  若楚国不再需要你,你才能真正离开楚国。”

  傅思目光沉如夜色,心底明白对方所说,抛却责任与身份,仅仅是作为楚国男儿,他便不能不管不顾,在山河危难、百姓倒悬时只求自身圆满。

  他其实没得选。

  但到底还是会不甘心:“但我已经在这了!”握紧了商榷的手和那幅珍贵的刺绣。

  若回去,为百姓而战,生死未知。即便得胜,楚国内染沉疴百废待兴,不再需要傅思的那天,是多久?

  一年两年?十年?五十年?

  这些与商榷遥遥相隔的日子过去便是过去了,无从补偿。

  凭什么非要让他舍己为人?为什么如此不公!傅思咬着牙,口腔里满是血腥气息。

  但他知道,他得回去了。

  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金色的朝阳从翻滚的云海里探头。

  住持望着晨曦,语调缓缓悲怆:“他送你生辰的礼,当然只是在生辰当天……他成全过太多人了……包括他母亲,包括我,甚至包括你……我跟你说过,她死前神志涣散无法新生,但那孩子甘愿赔上自己成全了母亲……

  万事有缘法,人总会到正确的地方,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我见过她了,垂垂老矣独身一人,做着从前丝毫不感兴趣的刺绣,爱过一个从前绝不可能爱上的人……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但很幸福。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你们或许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风吹散了这些低沉的声音,新的阳光照耀大地。

  阳光收走了傅思的生辰礼物,连同那幅将古今重叠的刺绣,带回古老的时空。

  商榷看着空出来的双手,缓缓抬头,日光里,还存留着他和傅思的照影。

  又是相隔千年了。

  但一定会再见。

  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发成两章,合在一起了。

  下一章还是晚上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