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河上、陆上,原来按部就班,照着既定路线南北北四处游走行航的钟家商队,在接到杭州传来的急讯后,就大肆从国中上下购置粮米油盐、药草等物,不过短短三天,就按杭州来信要求,大幅扭转,带着购置下的物品朝着西北进发。

  船只后,江海翻银,浪水滚滚、连绵不绝。车马后,泥尘飞荡,蹄声哒哒、无止无休。

  钟家商队像是无数疯狂的野兽,怒号着向大晸朝最西面博拉伊狂奔而去。

  就如钟家的家主一般,全然漠视了皇城的禁令,直奔西北,没留下一丝余地和没有一点顾虑。

  “他这是做什么!”

  皇宫御书房,震怒的谭元雍将手上书谏一把扔到了地上,面上变了颜色,怒极:“钟岐云这是要造反不成!”

  座下禀报之人被吓得身子微颤,就连何勤衍、令狐则、周奎、田茂立等人也不敢再多说一言。

  谭元雍面色铁青,前些时日听闻钟家动身前往西北时,他就给钟岐云留了脸面,令人暗中赶去传话,可这会儿传话的人却跑来告诉他,钟岐云直接令人将传话的打了回来?

  如今境况,饶是有些脑子的都知道,这是皇帝想要借机除掉谢问渊,重利的商贾为明哲保身,都不会妄然掺和进来,但这个钟岐云......

  谭元雍神色变幻莫测,钟岐云和谢问渊的的那些传言,他不是没有听到一点传言,应当说,他早就在令狐则口中得知一二了。

  只是,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欲望驱使而动,人终归是贪得无厌的,圣上都尚且难以经受住利的诱huo,更何况是钟岐云这般眼中重利的商贾?

  他看得出钟岐云想要钟家站到顶端的渴望,看得出钟岐云想要旁人无法撼动的地位,所以,他用权势去诱导,用地位去吸引,在权势的泥潭中成长至今,谭元雍比谁都清楚,权势之中、性命之下,纵然是亲父子、亲兄弟都能为之反目成仇刀剑相向,那种虚无缥缈的情感更是不堪一击。

  所以,他未曾真的在意过钟岐云和谢问渊那些暧昧传言,只要钟岐云

  对权势有求,对地位有求,那么那些东西都无甚重要了。

  可是,钟岐云却在这个时候无视圣令,无视钟家且才得到的无上荣耀,甚至在知道这般作为惹来的只能是杀生之祸时也这样似发了疯一样的......

  义无反顾。

  为着什么?

  谭元雍轻呼一口气,道:“他现下到了何处?”

  禀报侍卫闻声连忙道:“钟家快些的已经赶到了玉门关,钟岐云从杭州赶去,只怕现下已经绕过京兆到了凤麟......”

  谭元雍听得眉头倏然一蹙,从杭州城出发前往西北必定经过之地有些地界是谢问渊势力之下的,钟岐云必定畅通无阻,但度曲、蓝田等地皆是他的人,“此前不是已令度曲等各处府衙守住那处,莫让其通行吗?怎地还会令他离开!”

  “回、回圣上,度曲府衙的来报说是钟岐云令人绑了程刺史,胁迫度曲府衙开城门......”

  谭元雍蹙眉,度曲那地原是魏和朝势力范围内的地界,魏和朝倒了之后,就是他派遣下去的李焕做主,那个程刺史权势早就架空了,即使此人被绑,那亦不会有甚影响.....但钟岐云还是离开了,那就必定是李焕让钟岐云离开的。

  谭元雍许久他才出声出声向一旁从未开口说话的何勤衍问道:“何大人,可知道李焕这两年间生了何事?”

  何勤衍闻言,皱眉思量许久,才说道:“李大人这两年办事皆是尽心尽力,无甚差错,近年来,度曲作为通舺西北的门户更是展势极好。”

  谭元雍又问:“朕记得,正是钟家在此处建了乘风驿车马口岸,度曲赋税才节节攀升的吧?”

  何勤衍垂首:“是。”

  话没有说透,但殿中人哪个听不出其间的意思?李焕虽是尽心尽力办事,但只怕这几年和钟家打交道时,向钟家要了不少‘东西’吧,也让钟家拿住了要命的把柄......

  “即是这般,他钟岐云亦不过是个商贾罢了,他若执意如此,便拿住他钟家上下,叫他钟家动弹不得!”那边的周奎听得亦是恼怒不已,他厉声道:“区区一个商人,还妄图与朝廷对阵不成?!”

  只是他这话说完,

  那边的何勤衍就凉凉地开口说道:“周大人这话说得轻巧,您常年在后出谋划策,只怕已经不知道这朝前天下变作什么样了吧?”

  “怎么样?他钟家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只手遮天倒也算不得,但他朝中所有的运业皆被钟家捏住了,甚至连造船造车的行当也几乎在其掌控之下,钟家就似一张大网密布国中上下,周大人可知这代表着什么?”何勤衍瞧了眼周奎,倒也没有等他回答,就直接说道:“就何某所知,这半年钟家共与国中上下数百商贾签些海运契约,其银钱之巨,远超去年前几年国中缴税的本钱之和,若钟家所有车、船、人停摆,这就好似人之血液不动不通,朝中所有大商、巨贾的货品皆会积压在当地,运不出海,送不至外邦外地,就连粮米油盐都运不向各地,这不仅会让所有商贾拿不回本钱,甚至亏损巨大,甚至波及平民,那些商贾怎会愿意?百姓怎会愿意?”

  “他家倒了总有人接着!”周奎怒道。

  只是他这话说完,便是与他一派的田茂立,也不由得开口说道:“想找到替代钟岐云的海商和船商,眼下根本不可能了吧?现在看来,这个钟岐云实在奸滑得很啊,不单是他脑中行海那一套本事,他甚至就所有海图、造船的技艺、天下能人巧匠都拢到了自己手上,恐怕如今根本无法从国中寻一个替代之人。”

  令狐则亦道:“更何况,钟家上下衷心之人太多,钟家从免资运送家书到数次解救两湖、兼济天下,其国中谈及皆是处处赞许。”

  “握住流通的节点,捏住了其余商贾的命脉,只怕如今这钟家不是朝廷想动就能动的了......”

  谭元雍忽而有些许怔忪,钟岐云必定是渴望高位渴望站到高处的,不然他不可能这般费尽心力让钟家爬到这个位置,只是他原本以为,钟岐云要这些是为了私利,是为了自己的欲nian,可如今来看,他兴许确是为了心下的渴望,但这些渴望的背后不是金银财宝,不是人前的尊严,不是人人见着俯首鞠礼的恭敬,而是......

  谢问渊。

  这,是他没有料

  想到亦从未去想过的,他算尽了人心,却没算尽情。

  想到西北大军,想到回鹘,谭元雍瘫坐到了龙椅上,他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叹道:“罢了,任他去吧,那处本就险恶,若是他有本事带着粮米进去,那便是谢问渊命不该绝。”

  擎苍和大罗峰不同于丠城山口,其山峰高耸积雪深厚,山脉连绵成片,根本无法从峰顶攀爬离去,就算能慢慢撤离,但西面不远就是叶赫喆率领的回鹘二十五万大军,只怕还未撤退,那大军就已杀了过来。而若要让十五万西北军绕道步行撤离,那路途荒无人烟更是艰险得很,十五万大军徒步离开至少需要三月,三个月,眼下军中粮米至多只能支撑一个月了。

  所以,在确定大军无法撤离博拉伊后,谢问渊下的第一的令,就是让大军退守博拉伊城,续存体力,设下埋伏,备战。

  他知道,若是叶赫喆知晓擎苍和大罗峰被堵,不会放过此等绝好时机,必定突袭博拉伊城。

  之后不过两日,就如谢问渊所料,叶赫喆手下大将那依特果真率军攻打博拉伊西门,谢问渊令伤势尚不算重的吴朏领三万军兵,埋伏在博拉伊城外王鼒山上,谢问渊亲领军在城头安设床子弩,待回鹘军攻来,击牙发弩,箭矢雷动而出。

  而吴朏见机从后方围攻,直逼得那依特仓皇逃离。

  此后,回鹘因不知西北大军根底,不知博拉伊城中兵器、粮米可是充足,一月中,又数次试探攻击博拉伊,直至翻山越岭士兵传来粮米无法送进博拉伊的消息。

  博拉伊城,城门脚下不远处的军议处中,寂然一片。

  谢问灼、吴朏、蒋虎品、章洪、白兰等人皆是拳头紧握,怒容满面,而一旁听得消息的甄先轲亦是惊诧不已,难以置信。

  “送不进来?”吴朏咬牙切齿,“这可是十五万大军啊!这可是与回鹘对战的十五万军兵啊!一句送不进来就算了?!放他妈狗屁!若老子是皇帝,就算绕道天山亦要把粮米兵器运送进来!”

  吴朏这话可是大不敬,若是往常,身为大将军谢问灼必然会提醒他几句,但今日,

  他却闭口不言了。

  军议处内,哪个都不是傻子,谁人看不出这并非送不送进来的问题?而是皇帝并未真的想要将粮米送进博拉伊,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就算他们这些武将不喜欢朝中那些弯弯绕绕、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但他们也猜想得到,盛宁皇帝,这是想要借叶赫喆的手,除掉谢问渊。这段时日谢问渊在西北的谋略、战术等等皆是让人叹为观止,试问这样文韬武略的人落在皇帝眼中会是怎样的威胁?就怕功高盖主,让皇帝动了杀心。在帝王眼中,看的从来不是眼下的忠诚,而是后世的平稳

  那唐时的太宗皇帝不也在临终前于太子李治提及:若英国公李勣在其死后徘徊观望不肯离去,你就立刻杀了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介平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问渊这般人物。

  只是,盛宁皇帝还是太狠了。

  “皇帝怎可如此......”章洪眼中怒意满溢,他恨声道:“他可知晓,如今正是击退回鹘,耀我大晸国威之时之时!他可知晓,如今西北军根本就少不得大人!”

  只是旁人如何震怒,谢问渊都面色不改,他目光望着沙盘,缓缓道:“擎苍山洪的境况确实艰险,即便皇帝想要将粮草药草等物送入城中,恐怕也没有办法......”

  这话谢问渊倒是没有说假,那处他半月前亲自去探查了一番,洪水滔滔,山峰垮塌四处险要,当时他便知外间要想将粮草送进,几乎没有可能了。

  谢问渊想了想,还是道:“叶赫喆只怕也早就知晓这一点,所以并未举大兵攻来,反倒选择这般慢慢消耗大军战力,试探根底。待军粮、兵器缺乏之时,他就能轻易获胜。”

  “所以,”谢问渊指尖敲了下桌延,道:“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则举兵攻伐背水一战,二则......”

  “二则寻机攻占回鹘西南军粮存放的大营,夺取粮米。”方才出去一遭的甄先轲回到了厅中,他接着谢问渊的话说到。

  谢问渊抬眸瞧了瞧甄先轲,见甄先轲双唇紧闭,目光低沉。谢问渊缓缓点了点头:“正如甄大人所说,前日白兰等人已经探明回

  鹘的粮草正藏于絮岷山山脚大营,如今粮米不足,若举兵攻伐,确实冒险,若先夺取粮米,倒是能为后续进攻续存些精力。”

  谢问灼闻声,道:“如此,甚可!”

  谢问渊亦点了头。

  此后,谢问渊等又商议了些战略,在夜幕降临时,才让人散了。

  离开军议处,几位将军先行回屋后,走在谢问渊身后的甄先轲还是叫住了谢问渊。

  “丞相且慢一步。”

  “甄大人有事?”

  谢问渊回身望去,就见着甄先轲眉头紧蹙,神色复杂。许久甄先轲才犹疑着开口道:“丞相,甄某有一事想问您。”

  “甄大人且说。”

  甄先轲深吸一口气,说道:“在战场之上,若一人不得不与另一派做下不一的抉择,以至于领将败于战场,您怎的看待此人?可会怨恨此人?”

  像是看穿了甄先轲的想法,谢问渊深深地看了眼甄先轲,缓缓道:“何至于怨恨?人生而在世,实在难论好坏,说到底不过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有些事亦强求不得。”

  甄先轲一顿,他闭了眼,近段时日的相处,他自是瞧得出谢问渊是个怎样的人,亦记得那一日,谢问渊在明知谭元雍忌惮他触碰西北兵权时说的“我不去谁去”,那几个字。

  来到沙场战场,他才明白武将为国之大义,亦多少看懂了些谢问渊,他心中不是不敬,想到方才侍从传来的话,甄先轲心下叹息。

  只怕谢问渊早就猜到谭元雍会这般做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告诉他“不过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即便知道那处有陷阱,他亦踏了进去。

  其实,甄先轲也不愿这般作为,若不是这般分庭抗礼僵持的关系,甄先轲想,谢问渊这般人物,他很是乐意结交,可是,正如谢问渊方才所说,身不由己,他侍奉谭元雍,就必对其衷心,即便他心下明了兴许谢问渊想要的并非是天下至高之位......

  甄先轲想到这处,第一次拱手弯腰躬身对谢问渊道:“丞相通透,甄某敬服,若来日能在朝堂再见......容甄某邀丞相同饮二三小酒,谈些天下之事。”

  “自然。”

  五月十五,本

  是月圆之日,但天空乌云遮天蔽日掩盖了圆月亮光,电闪雷鸣之时,博拉伊城中军粮殆尽时,驻扎城外南部的军营中,谢问渊亲率三万军兵欲乘夜突袭,夺取军粮。

  只是他且才准备跨上马背,大营前方守备之处,就传来声响。

  前方灯火黯淡,他尚且看不太清,隐约瞧见数十粗布衣衫的人站在远处门前,雷声停歇时,这夜中他听得那守备侍卫问话:“尔等何人,竟敢擅自接近军营!”

  谢问渊眉头微蹙,此番时刻本就微妙,又忽而生出外人接近之事,他不得不防。想到这处,他转身正欲往那处走去,只是还不待他走近,那处为首一人开口说道:“我乃杭州钟家家主钟岐云,此番前来,不为旁的,只为给西北大军运送粮米,请这位小哥代为......”

  只是还不待他说完,他抬头向前望去,与那思念万千之人四目相对时,话便哽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一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