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问灼营帐出来,谢问渊就见着了站在营帐不远一处的吴朏和甄先轲。这两人显然不是闲着无事就在那处站着吹凉风,想来是怕他一怒之下揍谢问灼狠了,才在帐外听声守着。

  谢问渊见状,眉头微挑,勾唇说道:“两位放心,谢某倒也不会对个重伤之人怎么的。”

  被谢问渊瞧出打算,吴朏干笑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虽然起先他实在不待见谢问渊,但这两月来见识过谢问渊在战事上的谋略,吴朏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是明白这个谢丞相是在朝中故意藏拙了。而且.....

  吴朏细细打量了谢问渊。谢问灼身上重伤,但同在这西北两年,吴朏哪里不知道谢问灼确是一个武艺颇高的,就算这般伤重在身,寻常要想从他手上夺兵器也不是那么容易,但......想到刚才谢问渊单手瞬间就夺取谢问灼兵器的招式,吴朏心中叹息。

  这个谢丞相哪里如传言那样不善武啊,分明是个极善谋兵布阵、武艺非凡的之人,这样的人,作为靠实力说话武将,他自然是敬服了。

  吴朏问道:“谢大人......那、那个大将军怎么样了?”

  谢问渊应声:“已经歇下了。”

  “那接下来,咱们当怎么办?”吴朏下意识地就这么问出了口,只是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察出不对,谢问渊不是大将军,今后的事当然就做不得主,但经过这两月,他竟是潜移默化地觉得应当去问谢问渊了。

  甄先轲听得在一侧补充道:“吴将军的意思是想要问接下来要不要继续商议战事吧?”

  吴朏连忙点头,“对对对。”

  谢问渊摇了摇头,道:“大将军需要静养,今日就算了,等大将军醒来再说吧,回鹘的事急不得。”

  “那......”吴朏还预再问些旁的,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就有卫兵往这处赶来报到:“丞相、将军、甄大人,钟家的商队又替佚名的好心人送来牛羊了。”

  吴朏听得嘿的笑了一声,“也不知这送羊的究竟是何人,从二月起每月初都请钟家商队送大批牛羊到军中给咱们军兵改善伙食,这般大好

  事儿还不留个姓名,倒是让钟家挣了好一笔运资。”

  谢问渊:“......”

  甄先轲在一侧笑着点了点头,“若非送的都是活物,甄某都险些以为这是敌方设下的奸计,只待哪天咱们松懈之时投毒谋害大军呢。”

  “是啊,这年头倒是甚么稀奇地事儿都有,”军中人多,战时能有一口饱饭就不错了,这新鲜羊肉实在难得一见,再加上博拉伊此地靠近大晸边境,人烟稀少更是没有牧民贩卖牛羊,军中实在有许久没有吃到一口肉了。吴朏想到这处,大手一挥,对那卫兵说道:“你让伙房把羊都宰了,今日给大家炖一锅子羊肉吃!”

  那卫兵欢欢喜喜领命离开。

  谢问渊见状笑了笑,随即才对吴朏、甄先轲道:“若是两位没有旁的事,谢某这处就先回营帐了。”

  甄先轲向谢问渊拱手:“丞相慢走。”

  等与两人分开,谢问渊就回了自己那处营帐中,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已经凉了的水,还未喝下,外间就传来了彭毅的声音。

  “大人,杭州有东西送来......”

  谢问渊微叹一口气,“拿进来吧。”

  “是。”

  彭毅应声后,随即就有十个侍卫陆陆续续将东西送到了帐中,原本空旷无物的帐中,刹时就变得拥挤了些。

  那位佚名的好心人,除了每月送羊外,还借着这由头遮掩着往他营帐送东西。

  春日的衣衫、裘袍、软鞋,中原的点心、干果、肉脯,江南的蚕丝被、软枕、羊毛毯,泸州的笔墨纸砚等等都送了来。

  一同送到的,还有一封未写名的信。

  等人离开,谢问渊翻开了书信,信里不过短短一句话:

  “西北的花还未开吧?我前日商谈了生意回宅子路上见着道旁桃花粉嫩,风一吹实在美得很,我便去捡了两片夹在了书册里,闲暇时你可以走到窗前借着日光翻开瞧一瞧。”

  谢问渊笑了笑,不知钟岐云这是卖什么关子,他想了想,还是先去找了那本书。书册放置衣衫的包裹中,封皮上写着“诗集冊”三字,谢问渊走到营帐窗边,随手将诗集翻开。

  彼时有风吹过,书册翻开之时,吹

  起了书中一片又一片的桃花,落日斜下,余晖金黄,嫩如春色的桃花纷纷扬扬。

  谢问渊一怔,垂首再翻看,书里何止两片桃花,何止一句思念......

  书,让谢问渊放在了枕下。

  隔日谢问渊还未到时,吴朏与蒋虎品等人先闲谈了起来。

  “你昨日是没瞧见啊,谢丞相那阵势,就算是我吴朏都有些惊住了,”吴朏叹道:“这天底下除了谢老将军,只怕也只有丞相敢揍大将军了吧?”

  蒋虎品腰伤过重,不能坐立,只能侧卧在一侧躺椅说道:“这算得什么,我记得当年还在将军府,丞相与我、章洪、白兰等练武对阵时,那可是一个揍遍了我们几人呢。”

  吴朏听了惊道:“他一人打你们几个?!”

  “是啊,”蒋虎品笑道,“吴将军可知道十年前我领军与羌人一支流交战的事?”

  吴朏点头,“当然知道,这还是一桩美谈,蒋将军一万军兵就把这一支羌人打退数十里,实在了不得......”

  吴朏说到这处,忽而一顿,十年前,那就是谢问渊随军的时候,蒋虎品忽然提到这事莫不是......

  像是要解其疑惑,蒋虎品说道:“其实那时领军是谢丞相,只是后来得胜归来后,丞相并不让提及,这功劳就归到了我头上。”

  吴朏一愣:“为甚!”

  “当初我也不知为甚,之后许多年我亦不明白,只是这段时日我却慢慢懂了。”蒋虎品瞧了瞧那边一直没有说话甄先轲,此时他也不愿再遮掩,谢问渊在西北近乎于指挥着将领夺胜之事,京中必定已经知晓,也遮掩不住了,蒋虎品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若非他走到这个位置,大晸朝中哪有我们武将说话之地?如今又怎能这般夺回西北十余城池?”

  吴朏忽而沉默了。

  蒋虎品道:“眼下已近大晸边境,若再夺下堤可城,就能把回鹘人赶到博特湖之外了。只是如今韦鹤楮将军镇守后方,不能前来,大将军与我皆身受重伤无法再战,那回鹘王叶赫喆战时最喜攻袭首将,吴将军背上的刀伤还未好,只怕不是其敌手,唯有一人......”蒋虎品眼眶蓦地一红,“唯

  有一人能战......”

  甄先轲闻声,说道:“不可,丞相是文臣,文臣不可经手武将兵权,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

  “的确不可。”

  甄先轲话才说完,谢问渊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他望向甄先轲,说道:“文臣的确不行,不过,太祖当年亦曾提及,谢家兵权由谢家嫡长接手,而我正好是谢家嫡长,方才大将军亦将军中事宜托于我手。”

  “这.....虽有这话,但......但你何必冒险......”

  谢问渊瞧着甄先轲,他淡淡说道:“我知晓甄大人心下担忧之事。”

  甄先轲闻言一怔。

  谢问渊望向沙盘,他缓缓道:“只如今战事危急,我若不去,谁去?”

  甄先轲面色复杂地望着谢问渊,到底还是摇头叹息一声。

  甄先轲不再说话,谢问渊亦不再多言旁的,他唤了章洪、白兰进帐后,与吴朏、蒋虎品一同商议起后续之战。

  只是时辰刚到正午,外间卫兵就慌忙来报。

  那卫兵仓皇颤声道:“擎苍峰峰顶冰雪急融,山顶大湖决堤,山洪撞向南面大罗峰,大罗峰雪崩、峰顶垮塌,堵塞了进出博拉伊唯一的路!”

  四月初十,京兆城细雨淋漓。

  皇宫清和斋内,先帝封徵帝亲信周奎跪在谭元雍跟前,拼死谏奏:“皇上!这谢问渊万万留不得啊!在朝前他藏拙多年,如今到了西北他大肆揽将,暗探传来信息,直言经此一役,军中将士对他唯命是从!如此之势他若一朝能得胜归来,其功高盖主,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谭元雍站于一侧眉头紧蹙,并不言语。

  周奎见皇帝这般模样,急道:“他若得胜,其功绩只怕比之当初的魏和朝有过之而无不及!随意寻其差错打压,只怕天下不服,皇上您根本动不得手!但如今上天降了一场百年未见之山洪,堵塞了进出博拉伊之路,这就是上天要断谢问渊之生机,灭谢问渊之性命啊!”

  田茂立亦道:“其实亦算不得故意为之,那山峰山洪堵塞,内里军兵因洪水被困已出不来,外间军粮、药草几乎不能送进去.....这是天要灭谢丞相......”

  何勤衍坐在一旁听了许久,听到这处他皱眉说

  道:“几乎不能,那就是说还有一线生机,博拉伊那处不单有谢丞相,还有十五万大军将士,那些都是大晸的臣民,都是护疆守边的英雄,不可如此枉顾其性命。”

  谭元雍道:“何大人说得是,如今正是战事向好的关头,若是这般为之,谁来护佑大晸,哪个将士还愿护佑我大晸?”

  周奎想了想,说道:“大军要保,但谢问渊亦不得不除!谢问渊在西北大战其虽不是领将,但其在将士之后坐筹帷幄,沉静的指挥着西北大军左右前行,短短两月就逆转败势,那可是数十万的大军啊,尽在其支配掌控之下,这般的人物若是有反心......”周奎不敢想象,只要一想就遍体生寒,比之那回鹘叶赫喆、比之魏和朝之流更是恐怖万分。

  何勤衍闻声说道:“周大人也说的是‘若是有反心’,若是没有,那就是罔杀忠臣。”

  “何大人几次三番为着那谢丞相游说是何意?”周奎斜睨着何勤衍哼道:“何大人这是忘记自己侍中令身份,忘记自己此生必忠于帝王了吧?”

  何勤衍看向周奎,也笑道:“周大人说得倒是对,说来,新帝继位,何某这前老臣就不应当再坐在侍中令这个位置上了。”

  谭元雍听得皱眉道:“好了,侍中令此事就不要再提。”

  田茂立垂首,说道:“皇上,先帝在世时便提及,若是谢问渊想要触碰谢家兵权,就留他不得,皇上,请万万深思,谁也不知谢问渊究竟会不会生出反心,就如同当初的魏和朝一般,往后数十载人心善变,权势的味道他尝过了,只怕就放不下了,若是有那一日......纵览千年史,天下大势,山中无二虎,江山无二主,帝王为天下稳固,哪个容得下这样的人?既然上天留下这机会,就不可放过。”

  谭元雍闭了眼,过了许久,他才道:“军粮不足,谢问渊必不会坐以待毙......想来他只有一条路可选,那就是在军中粮草用尽之前,冒险夺取回鹘米粮......”

  田茂立道:“这般,可伺机让安插的人动手刺杀。”

  谭元雍沉默许久,最后他才闭眼说道:“军

  粮、药草要送,十五万大军不能不顾,但,慢慢送吧......”

  慢慢送,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必耗费精力去博取一线生机。

  谭元雍又道:“并让各地官府告知那些大商巨贾,这路途实在艰险,粮草、药草是送不进博拉伊的。”

  四月十三,钟家大宅中,正与何敏清、刘望才、杨香冬等十余管事商议外邦乘风驿要事时,江司承神情严肃地直接推门进了议事的大厅。

  很少瞧见江司承这般神色的钟岐云,出声问道:“江兄可是有什么要事?”

  “擎苍大湖决堤,大罗峰雪崩、峰顶垮塌,西北大军困在博拉伊,前有回鹘大军,后无退路,大军没了军粮、治伤药草供给,情况危急!”

  何敏清、刘望才、杨香冬等人皆是一怔,倒是钟岐云闻言腾地一声站了站了起来冲到江司承跟前,道:“甚么意思!”

  江司承沉着脸,又细细与钟岐云说了情况。只是待他一句句说清事情经过、情形,钟岐云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听完之后,钟岐云面色变得煞白,脑袋嗡嗡作响,身子颤抖起来,他双目圆睁,咬紧牙关,沉沉吸了一口气,“博拉伊那里真的进不去了?”

  “几乎进不得了,山峰封死,再有山洪冲袭......但具体情形,探听的人还没未回来,尚不知晓。”

  “江兄不知晓,我倒是知道些。”

  说话的是钟岐云“请”到钟宅“做客”的张枕风,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厅中,走到钟岐云跟前。

  钟岐云此刻已管不住这张枕风此刻跑来是何意,只要想到西北大军危急那一句,他就一把拎住张枕风脖颈的衣领,厉声道:“说!”

  钟岐云向来处事淡然随性,倒是有那么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感觉,不但张枕风,就连刘望才等人都从没见过钟岐云焦躁恼怒的模样。

  “钟、钟哥……你先冷静些。”

  但钟岐云哪里还听得这些,张枕风还未回答,他急躁的吼道:“快说!”

  望着钟岐云这副怒极的模样,张枕风心下一惊,他原本还想调侃两句,此时却是不敢了。到底还是老

  老实实的说道:“前日我家中人在京中探得,西北最糟之处峰顶大湖决堤成河,大河从垮塌的山峰巨石、乱石上过,自然形成了极其艰险的水势,而天气越热,山顶雪水融化越多,水势必定不会缓和,要想等水势缓了再入山,只怕要等到年底了,那时十五万大军可就都没命了......”

  钟岐云抿着嘴,道:“水?老子何时怕过水!”

  张枕风闻言微微皱眉,道:“那种水势只怕......”

  只是这话,钟岐云却没有再听,他转身便向刘望才道:“令人将舱中米粮给我尽数拿出来!让杭州城所有船只都给我装上米粮,何敏清去一遭胡家,把胡家、陈家那些人应下的东西都取出来装船,即刻北上!”

  刘望才听得才猛然回神,慌忙说道:“钟、钟哥、你这是要去西北?!你可不要冲动行事啊!”

  何敏清望着钟岐云,蹙眉道:“刘掌柜说的对,方才你也听得江兄说盛宁皇帝让官府告知咱们这些商贾粮草、药草皆送不进博拉伊,这是何意?这是盛宁皇帝想要借机除掉谢丞相,他在警告商贾莫要多事。”

  “东家莫要冲动!”

  “为着钟家不可冲动!”

  “是啊!钟哥,这么显而易见,你还不知?!我知晓你与丞相关系颇好,但你也应当细细考量,若是你去了,那就是明摆着和皇帝对着干!皇帝的意思,就是明着告诉咱们这些商贾,谁要坏了他的事,就会要了谁的命!钟哥你不要命了不成!”

  “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去他妈的!”钟岐云忽而大笑起来,他红了眼眶,眼中闪出不可遏制的怒火,“我的命都已经被困在了博拉伊了,谭元雍动谢问渊,这才是要我的命!”

  不管厅中十数人因着这话如何的惊异。钟岐云转过身,他阴沉着声音,对何敏清、刘望才等人说道:“我只说一句,谢问渊是我至爱之人,钟家为他而起,为他而兴,若是救不得他,我钟岐云必冲入皇宫内院,宰了谭元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