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别……
——阿芦
朝露刚被微弱的阳光晞干,一只雀儿停在木窗格子上,呼了两声。
阿芦被喳喳的声音叫醒,揉了揉眼睛,看见日光已从窗子爬到桌角,伸了个懒腰,起床洗漱。
她才收拾好,崔颖领着几个侍女过来找她,明知故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她摇摇头,“才起来呢。”
闻言,他示意侍女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让她坐下吃一点。
刚坐下,侍女已经给她盛好粥,放在她面前。她看到崔颖桌边空荡荡的,问:“你吃过了?”
坐在她左手边的崔颖嘲弄她说:“我老早就吃过了,你以为跟你一样。”
崔颖只有向她讨酒喝的时候才会跟她客客气气的,她早就习惯了。她微微翻了白眼,拿起筷子,夹起一点雪菜,开始安心喝粥。
粥喝了差不多半碗,崔颖见她只吃一个菜,正要劝她也尝尝玉青,听见她问:“谢……谢衡之呢?”
他算了算时间,说:“大概还在和我父亲议事吧。”
“哦。”她点点头,捧着碗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碗粥,又让侍女给她盛了一碗。
崔颖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你和谢衡之,是什么关系?”
“嗯,怎么说……”她接过碗,仔细想了想,“总之是个旧相识。”
他调侃她:“和他认识?那你来头也不小啊,在宜城卖酒,真是大隐隐于市。”
“你也与他认得啊,你来头很大吗?”她讥怼回去。
崔颖一时哑语,自嘲一笑,“九娘子的嘴,果然毒。”
被指着鼻子说的阿芦不以为然,接着问他:“只是,他怎么突然变成谢家的家主了?”
她离开京洛那会儿,谢家的家主还是谢均的阿翁,她突然有种不好的猜测,惊道:“他阿翁不会也过世了吧?”
“那倒没有,”她这样大胆的猜测让崔颖又奇又乐,他与她解释,“其实也算不上突然吧。谢公前几年就致仕了,很多事都慢慢交给了谢衡之,如今他又弱冠在即,谢公就把家主的位置也让给他了。”
认真听他说完的阿芦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幸好谢均的阿翁没事,不然他得多伤心。
他们两个边吃边聊,一顿早饭两刻钟还没吃完,背后突然传来谢均的声音,“你现在才醒。”
阿芦转头,看见他正朝她走来,崔颖连忙起身,向他拱手告辞。
他冲崔颖点了点头,目送崔颖离开,便坐到阿芦身边。
阿芦指了指汤碗里还剩下好多的粥,问他:“要来点吗?这粥挺好喝的。”
谢均摆摆手,说:“不了,我胃口不太好。”
凑近了听他说话,她察觉到他厚重的鼻音,“你生病了?”说着,一手摸住自己额头,一手探到他额头,比对了一下。
谢均拉开她的手,说:“只是有点鼻塞,没什么大碍。”
只那一下,她已经探得他额间的温度,似乎不打紧,于是取笑他:“你怎么这么弱不禁风,还不如我呢。”
她的话真的气人,谢均没好气地问:“我这是被谁害得?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来气,还有满心的不甘,他厉声问:“不会水还往水里跳,你一心求死吗?”
“我之前会的,但是现在不会了。当时情急,就给忘了……”听出他语气不善,她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笑着说,“别生气了,生气伤身。”
见他的不愉稍微消退,她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等你吃完我就送你回去。”他回答。
她当即端起碗,把最后剩的一口粥喝掉,擦干净嘴,说:“我已经吃好了。”
他颇为怀疑得看着她。
她指着那个盆大的汤碗说:“真的,我都喝了大半碗了。”
见她急迫的样子,谢均只能叫人备车,送她回去。
崔家的车夫经常为六郎赶车,对去苇庄的路也十分熟悉,平稳地将他们送到苇庄门口。
谢均搀着阿芦下车,抬头看见写着“苇庄”两个金字的牌匾,以为是阿芦取的,口中轻轻含念了一遍,评价:“意趣虽有,音韵欠佳。”
不太通这些的阿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这是崔六郎帮我取的,字也是他题的,我觉得还行。”
听她提起催家六郎,谢均当即想起了还没记清脸的崔颖,昨晚和自己一起跳水,今早还陪着她用膳。
谢均又如实补评了一句:“字也一般般。”
抬头看匾的阿芦越看越觉得顺眼,说:“我觉得这个字写得很好……”
“没见识。”谢均嫌弃地说。
“你未必写得有他好。”
“我从小书魏碑,师从黄石先生,不讲入木三分,浸透纸背也是有的。我若为你书匾,你这酒铺的身价要翻十倍不止。”
于词曲诗书,他何等高傲,却听她蛮不在乎地说:“我不稀罕。”
他气她不识货,“你不稀罕,自有人千金求我的字。”
“你怎么知道别人千金求的是你的字而不是你的身份,谢郎主?”她嘲弄道。
这般讥诮的言语,正中谢均要害。谢家之于子孙教养一事,没有疏怠,他作为阿翁的独孙,更是如此,所以他与她说的都是实话。然谢家之门庭亦光大,如此盛名之下,副与不副于他人而言都不重要。
他也深知此理,所以鲜少在人前自矜或评价别人的东西,今天被她气得才说这样自满的话,她还这样讥讽他。
见他良久不语,阿芦知道自己失言,赔笑,拉他进铺子,“别生气了,请你喝酒。”
她领他到后院,给他备了清酒,“这是新酒,不醉人的,正好给你散散寒气。”
接过她的杯子,他看见酒中浮着一朵泡开的菊花,觉得十分雅趣,尝了一口。
她见他啜了一口,问:“如何?”
“喝法倒是新奇,就是酒味太淡。”
“等过几天你好了,我请你喝我家最烈的酒。”
“好啊。”谢均点点头。
“哦,对了,”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纠结悔恨,便想问他,“你怎么又换名字了?‘谢衡之’,这次又是谁帮你取的?”
谢均拍了一下她的头,教训她的不正经,“什么换名字,‘衡之’是阿翁帮我取的字。”
“不是二十岁取字吗?崔六郎就是二十岁取的字,我还送过他礼物。”
谢均睨了她一眼,问:“你送了他什么?”
“整整二十坛酒!”
谢均放下酒杯,说:“我是我,他是他,怎能相提并论。”他父母早丧,一直跟在阿翁身边,在外交游,十六岁就取字了。
阿芦正要再给谢均斟一杯,伙计找上她,见有外人在,一时不敢说话。阿芦问他什么事,他答说金氏找上门来了,要见她。
阿芦叹了一口气,给谢均倒好酒,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跟你一起吧。”谢均见她一脸无奈的样子,起身,与她一起去了前堂。
此时还不是用饭的时候,堂内没有什么客人。一名妇人坐在堂中央,什么也没点,桌上只摆了一壶热茶,冒着热气。
她见九娘子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仪表非凡的陌生男人,调笑道:“这次不是崔六郎,又换了个男人啊。”
听到这句话,谢均心里十分不舒服,就要叫人将她赶出去,阿芦说:“你嘴巴这样不干不净,不如回去好好洗洗,不要把我的杯子弄脏。”
“我又没说错什么,”金氏倒了杯热水,吹了吹热气,气定神闲地说,“你昨晚又是去哪里做生意了啊?今天才回来……”
若有所指的话如此刺耳,谢均难忍,冷厉地说:“来人,送客!”
有小厮围上来赶她,她不愿意出去,开始叫嚷:“做了又不让人说,你心虚什么!”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你们还等什么!”谢均话一落地,便有人开始动手。
她挣扎不过,一下急了,拿起桌上那杯热茶,往阿芦脸上泼去。阿芦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谢均拉到怀里,抬袖遮住她的脸,杯子打到他小臂。
谢均怒道:“送她去官府!”也不必事后算账了,直接送去官家了结吧。
虽然是气急,声音也不过是高了一些,却把金氏吓坏了,才知道此人虽看着比崔颖年轻,却和崔颖不同,是个请得动官的,连忙告饶,却无人理她,直接把她拉走了。
阿芦见金氏已去,连忙撩起谢均的袖子,看见他小臂上只有一片鸡蛋大小的红痕,松了口气,说:“还好水不是特别烫,又隔着层衣服……”说完,阿芦拉着他回了后院,叫他坐好,自己去房里取了清凉膏。
她刚坐下,要给他上药,听见他冷冷地问:“这样你也任她闹?”
她拉过他的手,推开他的袖子,露出浅红的烫伤,“她平时也就背后编排。”
“背后编排?”
“女人做生意,多少会受些闲言碎语。这种事情,不值得生气,你也别生气了。”她取了一点青绿色的软膏,涂到他臂上,轻轻推开。
她如是解释,语气平淡,还不忘宽慰他,谢均却很难释怀,“跟我回去。”
“不!”她又立马拒绝。
“为什么?”昨天因神伤没有问清楚的理由,他今天可不会让她蒙混过关。
“我……还有这酒铺。”她随便找了个理由。
“你若是喜欢,去京洛开也是一样的。”
“去京洛做生意,顾家的人还不扒了我的皮!”她被他的话逗笑,想他哄她也太不上心。
谢均见她喜笑颜开,颇为怀疑,“真的只是为这个?”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头认真给他擦药,“我在那边又没什么留念,我回去干什么?”
“你说什么……”谢均说不清他此时是什么心情,吃惊她的绝情,又气她无心,她的父母、姊妹、兄弟、谢……程,京洛的一切,她全不想要了。
她还在求他,“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不要带我回去。”
他拿过手,扯下袖子,不让她上药。
阿芦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想要他别生气,话未出口,他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