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十二章 水国蒹葭夜有霜

好久不见,顾蒹葭。

——谢均

秋八月夜晚的江上,凉风习习,和着氤氲的水雾,冷得直让人打哆嗦。灯火闪耀的楼船画舫里,却热闹温暖。

谢均喝了酒,觉得有些燥热。淫靡舞乐入耳,也只感到无聊烦闷。他倚在三足凭几上,捏了捏鼻梁,闭目休憩。

突然,有新鲜凉风从鼻间拂过,犹带着淡淡湖水的味道,是有人掀帘而入。随后,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见过谢均”,恍若梦中的声音。

他开始恍惚,缓缓睁开眼,看见一个白衣娘子站在他面前,低头屈膝,额发遮面。

他看不清她,但音容笑貌皆熟悉。

或许他已入梦,但是腹中酒水翻腾,闹得他不得安生,让他清醒过来,这不是梦中。

他要怪这冷酒,入他愁肠,伤他肝肺,害他手抖。他就要握不住杯子,只能放下那杯酒,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深深吸了口气,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挖出那个名字。他以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已是“好久不见,顾蒹葭。”

她抬头看他,送上一张没多少变化的脸。

她瞳孔微张,嘴唇发抖,惊鸟一样看着他,没有送他一句问候,转身就要跑。

“拦住她!”谢均吼道,也连忙起身追上去。

她横冲直撞,逃出闷热的画舫,然也只能退到船首。

退无可退时,谢均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想逃!”

他面上的凶狠吓到她了,两年不见,他已成她的恶煞。她要逃,于是反扭自己的手腕,然他握得那样紧。

有力的手在她雪白的腕子上留下红痕,他一时恻隐,松了几分力气,却被她有机可乘,一跳入水。

她那样勇猛,跳水后却开始瞎扑腾。

他脑子一空,也随着她跳入凛冽的隋河之水中。

谢均一入水,众人都惊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崔颖也“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船上彻底乱了,在坐宾客莫不惊嚷,纷纷叫自己的仆人跳河救人,一时间隋河水变成一锅饺子汤。

谢均拖住顾蒹葭,握住有人伸过来的长篙,用尽力气把她救上船,她已经晕过去了。

他掐她的人中,却没有效果,于是抱起她,上了旁边一艘小船,叫舟子赶快靠岸。

刚上来的崔颖跟着上了小船,对谢均说:“崔府有大夫,而且就在附近,我为谢郎带路。”

谢均点点头,抱着她坐在一边,低头看着她无力地靠在他胸膛,抚过她湿透的发。

一旁的崔颖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样子,会心一笑。

他们火速赶回崔府,叫来大夫给她诊脉。大夫说她只是呛了几口水,有些受惊,马上就能醒过来。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万幸她没有什么大碍,谢均松了一口气。

送走大夫,谢均便叫侍女给她沐浴更衣,自己也去简单整理了一下。

他沐浴完,喝过侍女递给他的姜汤,便又回去守着她。

他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从她的指尖到指缝,没有感觉到粗糙,或许还更滑腻了。可惜他无法比较,因为在此之前他没有牵过。

他听说她在这里酿酒卖酒,还小有名气。操劳两年,竟然还双手如玉,看来她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是她的脸现在这样苍白。

她为什么一看到他就要逃,甚至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水也要选择跳船,见到他竟还不如死了吗?

正在他神思混乱之际,躺在床上的顾蒹葭悠悠醒过来。

她看着自己被他握着的手,抽了抽,却抽不开,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你是谁”,他们久别重逢后她与他说的第一句问候竟然是“你是谁”。

谢均用力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怜惜,“顾蒹葭,别给我装蒜!”

她被他抓痛,呀呀叫疼,说:“我真的不是顾蒹葭,你认错人了。”

谢均一把甩掉她的手,“不是顾蒹葭?那你是谁?”

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腕子,说:“我是九娘子。”

谢均冷哼一声,“这样说你上头有八个姐妹咯?都叫什么名字?”

揉捏的动作一顿,她扭扭捏捏地说不清,“呃……这个……”

“编八个名字太为难你了,那你就把你凭空多出来的六个姐妹的名字说一遍吧。”谢均插手站在一边,看她如何唱戏。

他的问话以及鄙夷让她十分难堪,她去哪里编六个八个名字,心里默默骂他王八蛋,顺便责怪崔颖应该叫她“大娘子”的。

见她久久低头不语,十分懊丧,谢均又问:“这个问题你也答不上?那我问你个简单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芦。”她立即回道。

“阿芦?你也太不上心了吧,蒹葭不就是芦……”

还没等他说完,她打断他,“我真的不是顾蒹葭,我是阿芦,你连我们两个都分不清!”

谢均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激动,放缓了语气,“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不管你叫什么,阿芦也好,顾蒹葭也好。”就像他,谢均也好,谢衡之也好,都是他。

他的话在她眼中并不是让步,她一脸严肃地说:“不,阿芦和顾蒹葭不一样,阿芦是河浦的阿芦,顾蒹葭是顾府的顾蒹葭。”她做不了顾府的顾蒹葭,也做不了顾府里的阿芦。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然而她也不懂,不懂如何和他解释,阿芦与顾蒹葭,和谢均与谢阿筠是不一样的,但他又素不信妖魔之事,他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说她是个疯子。

最后,她只能无奈跟他说:“你真的认错了……”

他从她低落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她的沮丧,双手按住她柔弱的肩膀,认真回应她的话:“从我见到你那天起,我从来没有把你认错过。阿芦也好,顾蒹葭也好,从始至终,我认识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被紧紧拘住,慢慢抬起头,又看见他好看的眼,和今夜隋河水一样碧阴阴的眼,她想起她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

是的,从他们见面那刻起,她就已经变成了顾蒹葭。

“可我真的不是顾蒹葭,我是……”话到口边,她就要告诉他,但又怕他会害怕。

她眼里的为难与紧张刺痛了他的眼,他耍了小心思,“你若不喜欢顾蒹葭这个名字,我可以为你取小字,就叫‘阿芦’,我以后也会这么叫你。”他承认他在欺负她天真不知道男子帮女子取字的隐晦含义,但他铁心要做这次小人。他失去过她一次,找了她现在上天又把她送到他面前找了她两年多,现在上天又把她送到他面前,在这个时候。

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阿芦松了口气。

这样,她就不必告诉他这些真相。她又何必告诉他真相,毕竟她已经变不回去了。这么多年也没变回去,她也放弃了。

紧张的气氛逐渐舒张,她轻松乖巧地坐在床上。

谢均想伸手为她撩起散落的前发,门外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郎主,药已经煎好了。”

谢均放开她的肩膀,接过侍女的药,端到她面前。

她奇怪地问:“我没病为什么要喝药?”

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就催她赶紧喝,“御寒的药,快点趁热喝。”隋河水那么凉,他冻得手脚都要僵了,何况她。

坐得背痛的阿芦挪了挪屁股,调整了一下姿势,接过他手里的药。

她舀起一匙,轻轻舔了一口,觉得有些涩口,又听见他说:“过几天,你跟我回去吧。”

“我不要跟你回去!”她立马开口拒绝。

“为什么?”

“我……”

还没等她说什么,谢均打断她,“算了,不要说了,我今天不想再和你争了。”

看见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想是累极了,阿芦知趣闭嘴,掐住鼻子,一口把药喝完,把碗还给他,问:“我等下能回去吗?”

一直盯着她喝药的谢均接过她的碗,递了白绢给她拭嘴,扶她躺下,交代说:“你就在这里睡,哪里都不许去,明天我送你回去。”

阿芦扯过被子捂住半张脸,点点头。

他给她掖好被子,叫来侍女守着她,才离开去了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