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也圆满了。
——谢均
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满,但是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出一点残缺,唯有那月光不好分辨,只觉得仍旧清亮如水,没有一丝遗憾。
谢均坐在残缺而明朗的月中饮酒,已过三更。
阿芦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自从上次她惹恼。可她不知为何他会那么生气,她只是不愿意回京洛而已,他就这么多天都不理她。
既然不想理她,今天又来她这里喝酒干什么,喝酒也不让人温一下……
她走到他面前,压住他的杯子,劝他:“冷酒伤身,不要喝了。”
谢均斜着眼睛看着她,含笑如春,有点不正经的样子,“九娘子是在心疼自己的酒?”
“难不成在心疼你嘛!”听他那样唤她,她也有点恍惚,还有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悦,“还有,不许这样叫我!”
“为何不许我这样叫你?”
“吴姬压酒唤客尝”,别人叫她“酒娘子”时,或多或少还是带着点调侃戏弄的意味,或以她为低微之人。别人她不在意,但是他不行,“你就是不许叫。”
“你好不讲道理啊,当初还是你跟我说你叫九娘子的。”他笑嘻嘻地说。
“当初我跟你说我叫阿芦,你怎么不信。”
“阿芦。”他顺着她的话,笑着叫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却不知该如何答应,跑去取了温碗,给他温酒。
看着阿芦垂首认真为他温酒的样子,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然这股暖意又立即冷却,他轻声嘀咕:“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你却在这里好端端地卖酒……”
虽然他声音轻细,但他们坐得太近,根本逃不掉阿芦的耳朵。她抬头看他,见他一脸落寞,问:“你悔什么?”
悔什么?他悔不该当初与她斗气,悔不该让谢程邀她放纸鸢,悔不该说那样的话乱她心神,悔不该让她一个人去捡纸鸢。
可这些她都不会知道,更不会在意,因为她要在这里好好地卖酒。
她一切都好,是他所愿,想起她的绝情,现在又觉得有些苦涩。
玉壶春瓶里的霜露饮已经饮尽,来回摸着春瓶广口,仰头见月,“你掉下山崖,却一直没有找到尸体,他们跟我说可能是被河水冲走了。我不愿意相信,觉得,这个世上要是真有鬼怪,把你救走了该多好。”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一笑置之,从莲花温碗中拿出春瓶,给他倒了一杯酒,“你才不信这些呢。”他们当年就因为这个闹过别扭。
“有时候信一信也无妨,”谢均自嘲一笑,接过她手里温温热的酒,“所以你是怎么得救的?”那个山崖那么高,掉下去是必死无疑的,难道这世间真有鬼怪救她?
两年前的死里逃生,阿芦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想去想,因为实在是太刺激了。
那天,她爬到树上捡纸鸢,结果树枝折断了,她直接掉下了悬崖。那一瞬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很多画面飞快从眼前闪过。阿娘带她在芦苇浅滩捉萤火虫,河伯陪她放灯祭奠母亲,顾蒹葭跟她撞到一起,和谢均在祠堂青石台阶上看星星,在后谷凉亭里听他吹埙……
可她什么也抓不住,周围是一片虚无。她一直往下落,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去。
脖子上的梨花坠子从衣服里跑出来,亮起微光,召来一阵清风,把她托住。崖底是怪石嶙峋,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点都不疼。
她躺在崖底,直到太阳落山,神思才回到她的躯壳,四肢渐渐恢复感觉。她长叹了一口气,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无比庆幸自己没把仙人赠的坠子扔掉。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抹干净眼泪,当即就决定逃跑。
逃跑,自从看到顾彤云去世,她就在想了,只是顾家看得太严,她一直没有机会,所以这次她毫不犹豫就跑了。
她把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辗转来到宜城,后来又结识了崔颖。
这样的经历,在谢均眼中,想来堪称怪谈。可她,不就是怪谈吗……
阿芦一手撑着下巴,侧头看他,故作轻松地说:“因为……我不是人啊。”
果然,他诧异地看着她,突然一笑,问:“芦苇精?”
阿芦一愣,没有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点点头。
那年月夜,她神情严肃地告诉他她是只芦苇精,他只当她开玩笑,现在想来,苇草无心,确实如是。
“你真的是只芦苇精……”月在杯中,他一口饮下,“明日,我就要走了。”
“回京洛?”她语气平淡地问。
“是。”
“回去过中秋吗?”
“明日就是中秋,哪里赶得上。”
“那回去干什么?”
“回去参加冠礼。”
提起这件事,她才想起他生在九月,“急这一日吗?”
“你难不成想和我过中秋?”他状似开玩笑地说。
“谁想和你过中秋!”她白了他一眼。
他轻笑,正经回答:“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不能再耽搁了,京洛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呢。”
这应该算是他们第三次分别,但阿芦并没有那么伤感,因为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分开,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相见。不过不能帮他庆生,还是有些许可惜。
她取下头上的银簪子,敲了敲莲花温碗,开始和声唱歌:
“谢郎你听好,阿芦为你唱:
宜城秋宵,又庆生朝到。
人与月,年年好。
日日有,平安报。
君知否,个般福分人间少。
香缭绕,寿星明处台星照。”
最后那一下,歌声高振,感觉碗都要被她敲裂了。她把簪子簪回髻中,给他满上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今日作歌,就算我提前为你庆生了。”
杯与杯相碰,发出清脆如玉的声音,一如她歌喉与笑声,却是在离别的时候。
谢均怔怔地看着她一口饮尽,笑意有微微凝固。以后他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但她这样轻松,没有丝毫不舍。
“你真的不愿意回去?”他问。
她苦笑,低头,颔首。
他闭眼,叹了口气,放弃劝她,却听她说:“我知你不舍,我亦不舍,但来日可相见。若你不便来宜城,我可以去京洛找你,但求你不要带我回顾家。顾家的人对我都不好,我不想回去……”
“就这样?”这个理由让谢均有点惊诧,心中又有卑鄙的暗喜。
她与家人不和,他不该欢喜的。
“我要天天跟一群对我不好的人生活在一起,这还不够吗?”
他放下杯子,无心饮酒,手指扣在案上,思索良久,最后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笑问:“那你去我家住,我对你好,好不好?”
他又那样温柔笑起来,含桃带李,让她无措,“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听懂了。”他紧逼不放,迫使她面对。当年他一时心软错过的,现在也刚刚好。
她起身要走,“你喝醉了!”
他肯定是醉了,所以才会这样奇怪,时悲时喜。悲时,神伤黯然;喜时,笑如三月春花,烂漫无度,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的。
她也醉了,所以有点脸红身热。
懒散而坐的谢均也起身,拉住又要逃走的她,“我没醉,你的霜露饮,醉不倒我。”
袖子在他手中,盖住了她的手,但她知道她的手在抖。
那年初夏的心情又来了,可却不止手冷脸热。她心跳得飞快,像一只被关在琉璃瓶里的蝴蝶,扑棱着翅膀乱飞。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颗心。
她是芦苇所化,素来心思平静,所以感悟惊人。后来她变成了凡人,感悟之力失去,却从来感觉到这颗心。
她要它不要再乱撞了,可它不是她的手脚,不听她使唤。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她喜欢的眼睛,那双如春风秋月的眼睛。
她拉过他的手,捂在她胸口。
手被紧紧按住的谢均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僵直难动,试图抽手,听见她问:“谢均,你感觉到了吗?”
衣物与肌肤下,她的心脏,如此火热有力,在他掌心跳动。
少年分别后,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让他心动,和她一样。
他抱住她,天上的月也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