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郁归尘身上就纠缠了挥之不去的魇。

  这并非是他从别处沾染的障或煞,而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魇,他的心魔。

  魇,是怨气与戾气,是悲伤、抑郁、愤怒与仇恨,是一切痛苦的情绪所衍生的破坏性力量。

  或许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和形成魇境的魇不同,郁归尘还清醒地活着,所以他的魇一直被他控制在体内,就像是以自己的血肉为牢笼,始终将魇镇压于心底,不曾逸散出去。

  但这魇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直纠缠了他许多年,每每在他反噬最为严重的时候侵入他的梦境,将他困于光怪陆离、破碎恐怖的梦魇之中。

  以往郁归尘的灵力和精神都足够强大,虽然困在梦魇之中时总是一遍遍重新经历最痛苦的记忆,但只要醒来就得以解脱。

  但这一次,他在一重又一重血咒的影响下虚弱到了极致,蛰伏于体内的魇终于冲破了束缚,反过来将这具躯体的主人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一重重的梦境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般将他深深困在水底,无数气泡从他模糊的视野里掠过,破碎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暗光。

  是血色。

  鲜血滴落进猩红衣袍,转瞬便消失不见。

  剧痛自心口撕开,面前的人又一次杀了他。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中泛起诡异红光,温柔地弯起,如水剪瞳中映出插进他心口的利刃。

  他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

  冷漠地杀他。

  漫不经心地杀他。

  流着泪杀他。

  笑着杀他。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在窒息的惊悸中再次醒来。

  每一次的梦境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更加逼真。

  他身处梦境之中,遗忘了现实中的一切记忆,唯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才会猛然惊醒,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烈火浇油一般猛然撕裂脑海。

  烈焰冲天,人群如蚂蚁的海洋推推搡搡,惨叫与怒吼响彻云霄,巨大的木梁燃烧着刺眼的火光,翻转着坠落。

  火海将他包裹其中,视野里只有熊熊火光,每一寸血肉都在痛。

  仿佛身处地狱。

  郁燃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雕花窗棂落入黑色宫殿之中,照出溶溶的淡金色光束。

  在这光束中,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墙边檀木柜上的掐丝珐琅香炉中升起,一截香灰“啪嗒”一声落进炉中。

  很安静。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但是想不起来内容了。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不知为何,郁燃却隐隐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他默然半晌,起身下地。

  走了两步,郁燃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香炉中的那一支线香,皱起眉。

  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好碰到要敲门的宫女敏而。

  “啊……殿下醒啦!”

  敏而笑眯眯道。

  郁燃点点头问道:“敏而,我屋子里这香是哪里来的?”

  “哦,对!还没跟殿下说呢,”敏而道,“最近你不是总是休息不好吗?就在刚才,国师大人派人送了一盒线香过来,说是可以安神定魄、延年益寿,帮助殿下安眠,我就给点上了。”

  郁燃神色微微一沉:“国师给的?”

  是那个新上任的红衣国师,别人尊称他为无邪君。

  不过,郁燃刚从翠微山回来不久,无邪君也是刚刚取代了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两人目前除了见过面外还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就连敏而和思之也不知道,郁燃本人其实对这位国师没什么好感。

  敏而愣了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放心?”

  郁燃冷淡道:“收起来,不要点。对别人就说我用了,效果不错,谢谢国师的好意。”

  敏而立刻机灵地应下,又说,有人来找殿下。

  郁燃一听来人的名字,就严肃地将他请进来,关紧了门窗议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方复死了。

  方复是之前郁燃托付查一桩蹊跷案子的人。

  此前郁燃几年都在翠微山,最近才被昱皇给召回了皇城。

  回来的路上,郁燃路过了皇城边的桃溪村,结果偶然在那里得知附近几个村庄里最近有好多个孩子失踪,大部分是女孩,小部分是男孩,无一例外都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一连串的孩子失踪让村民们惊慌不已地报了案,但案子报上去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官府,一边是依然在不断失踪的孩子,家中有孩子的都人人自危,却无计可施。

  郁燃当晚住在那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拐卖孩童的案子。但若是勾结了官府的人,涉及的事情就不简单了。

  因为身份特殊,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派了人偷偷去查。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他竟然得到了那人的死讯。

  看来,那里真的有鬼。

  郁燃心头沉沉,决定亲自去桃溪村看看。

  虽说是父皇亲自召回来,但实际回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做,不过是让十四岁的他继续学习。

  若是早些年,一直在皇宫中长大的年幼郁燃还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但他在翠微山修习了五年,中间不乏跟着同门出去捉鬼驱邪的经历,早已经对独自掩藏身份在外面生活十分熟悉,而且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把宫中的事情安排好,就独自去了桃溪村。

  桃溪村是一个颇有烟火气的村庄,人口众多,十分热闹,最重要的是距离昱都西城门不远,村民日常都会把种的菜和各种鸡蛋粮食带进皇城去卖。

  也是因为距离昱都不远,这里是许多人去皇城之前暂时歇脚的地方,村里有好几家客栈,还有驿站。

  郁燃到村里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

  紫红色的晚霞像是把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抹上了一层胭脂,袅袅炊烟从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房子里飘起,村里少了寻常村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打闹追逐的场景,但依然是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郁燃混在人群里,就像是一个从昱都来暂时歇脚的普通客人一样进了一家客栈,走进店家给他预留好的房间。

  这家店家还算是可信任的人,他之前和方复商议查案时就是在这里。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具体商议的事情并不曾让店家听见,店家只以为他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富家少爷,方复是为他跑腿的伙计。

  方复的尸体是在桃溪村的溪边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泡胀了浮在水面上,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店家知道了这件事,就赶紧派人给郁燃留的地址送信,之后消息才转了两道到郁燃手上。

  郁燃进了房间后,立刻察觉这里不大对劲。

  整个房间透出一股凌乱的气息,似乎已经被翻过了。

  不过,看柜子里那些东西的凌乱程度,之前来的人翻得很彻底,估计是确信什么都不剩下了。

  郁燃沉默地画了一张符箓,在空中点燃。

  只见纸灰悠悠飘舞,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慢慢地飘到了一支熄灭的蜡烛上。

  郁燃拿起那支蜡烛,端详片刻后手指一用力,蜡烛“啪”地断成了两截,露出烛芯里的一张布条。

  布条上空无一字,郁燃拿起茶壶,把热水往上一浇,素色的布条就慢慢地显示出了几个字。

  是方复留下的信息,“明暗巷,半斋”。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把最新收集到的信息放到了这个隐蔽的地方。虽然他没能逃脱死亡,但这个讯息却留了下来,没有被之前翻东西的人发现。

  郁燃不知道半斋是什么,但他知道明暗巷这个地方。

  这是昱都西城门附近的一处集市,由几条纠缠错杂的巷子组成。人们把白天开门的普通集市叫做“明巷”,夜晚开的黑.市则叫“暗巷”。

  然而,只有明巷是位置确定的地方,暗巷的位置则在那片街巷间时时灵活变动,除了入口固定以外,别的地方都可能会变化,以防备官方的查封。

  如果真的大张旗鼓过去,几乎是完全不可能找到开在暗巷的黑.市的,那里的人会第一时间得到风声,闻风消失。

  但郁燃一个人过去,装作想进暗巷的客人,有办法可以独自潜入。

  此时正是傍晚。

  郁燃计算了一下时间。

  桃溪村距离明暗巷不远,今夜,就可以去明暗巷探一探。

  他在房门后留下了几道符咒,然后趁夜离开了客栈。

  走的时候专门留意过,没有人跟着他。那些人或许自信已经在房间里翻找得足够仔细,也已经处理掉了该处理的人。

  郁燃如同一道融入黑夜的黑色影子一样,在黑夜中来到了明暗巷的边缘。

  只见一对破败的石狮子蹲在巷口,当头一面照壁,只能看见那边影影绰绰的有些鬼火似的小灯,闪闪烁烁的,似乎有人蹲在街边,有絮絮的低语声,但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在巷子外面听不分明。

  郁燃刚一走进去,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来,一下子拦住了他:“这位爷,是不是走错路了?要问路的话得出去,右转第一家铺子就有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郁燃粗粗一扫,这几人居然都戴着狰狞古怪的木雕面具,在昏暗的巷子里乍一看有些吓人。

  郁燃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戴面具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怎么进暗巷突然需要戴面具了,明明以往并不需要。

  他不过是思考了一瞬间,那几人便开始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搡,似乎笃定他不是暗巷真正的客人。

  就在这时,忽然一片暗香拂过,一只冰凉的手十分亲热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凑到了郁燃身边,他甚至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他是我带来的。”

  声音有些沙哑奇怪,像是嗓子受了什么伤。

  郁燃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了——竟然是那位新来的国师。

  他来这里干什么?

  而且还来帮他解围……

  只见国师穿着一身厉鬼似的红衣,脸上扣着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具,无比自然地把另一张面具往郁燃脸上一扣,然后往那几人手里塞了点什么,“麻烦几位大哥了!多亏有你们啊,不然我们也不敢就这么进来买东西。”

  那几人接了国师给他们的东西掂了掂,态度顿时变了许多,“客人请进,三个巷口左转一道再右转。”

  “好嘞!”

  国师应着,亲亲热热地搂着有些僵硬的郁燃的肩膀走了进去。

  一走进暗巷里,灯光顿时昏暗下来。

  这里刚刚从入口进入,又还没到真正的暗巷集市,所以四周猛然没了声音。

  郁燃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想要挣脱国师搂着他的胳膊。

  他有些洁癖,哪怕国师刚刚帮了他,他也实在是不习惯跟人这样接触。

  没想到不仅没挣开,身边的人还突然搂着他的肩膀凑近过来。

  郁燃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垂眼扫了旁边的身影一眼。

  只见国师没穿平日那种庄重正式的红色礼袍,而是随便套了件薄薄的红色长袍,在腰间随意一扎,衬出清晰纤细的腰线。

  领口微微散开,在散落如流缎的黑发间隐约露出一抹雪白皮肤,还有隐隐的锁骨线条,再往上就是纤细的洁白脖颈。

  红衣人影在徘徊游弋的暗影之中浮现,仿佛十分亲密一样贴在郁燃耳边,就如同自暗夜的角落里滋生来引诱人的艳鬼。

  他压低声音,语气不明道:“这位爷,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