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船此时已经一片混乱。
今天一早,珠奴们一醒来,就发现原本维持秩序的船老大和手下们一个个都倒在了血泊里,脖颈上是利落的刀伤,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惧。
“……杀人了!”
尖叫在三号船四处响起,人们惊恐万分地纷纷逃窜,生怕自己成为那个下手狠辣的杀手的下一个对象。
几个少年瑟瑟发抖地挤在一间舱室里,压低声音道:“到底是谁,竟然能一晚上杀光船老大他们所有人……”
“可是他们都死了的话,我们是不是都去不了二号船了?”
“二号船还会有人过来的吧?”
“……可是要是没有呢?我们是不是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抢点吃的?”
与此同时,血泊旁边也发生着惊恐的对话:“别碰那些血!小心血咒!”
“什么?不是只有珠奴的血才有血咒吗……为什么他们的血也有血咒?”
“……所以说,他们其实也是珠奴?”
“可是他们明明说只有我们才是珠奴!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骗我们?”
“幸好他们都死了,那我们是不是解放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能在一夜间把船老大他们都杀死的人,杀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整个三号船上,只有两个船老大的手下幸免于难。
他们惊慌失措地冲向船尾,去找那条能载着他们去二号船求助的小船。
二号船上有村长,有更加厉害的打手。只要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船上制造了这一连串血案的罪魁祸首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沉船的尾舷。
鱼富贵从船尾探出半个身子谨慎地东张西望,鱼尾也伸了出去,感受水流的波动:“他们的船还没出发,现在周围应该都没有水鬼……奇怪,它们之前好像都往水面上游过去了,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感觉是好事。”
他一回头,看到任不悔时一愣:“任哥,你这……”
任不悔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鳞片覆盖在他裸露的健壮胳膊上,一直延伸到短袖的袖口里面,就像是穿了一件银色铠甲。
他手上还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但因为是小孩子的身体,所以那刀快有他半人高了,看起来格外不协调。
鱼富贵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
……好怪,再看一眼。
其实任不悔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但说实在的,鱼富贵之前幻想的鲛人都是纤细美貌的白皙少女,再不济也是美少年,而不是任不悔这样凶神恶煞的壮硕肌肉鱼……
一般说到鲛人联想到的是安静的月夜海面、优美的歌声和闪闪发光的珍珠,而看到任不悔,他却感觉到一种仿佛处于食物链下游被大型肉食鱼类天敌血脉压制的恐惧。
……他怎么就是一条锦鲤精,而不是条鲨鱼精呢?
鱼富贵咳了一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去,“任哥你真打算蹭他们的船直接硬冲去二号船了?你可小心点。虽然应该是拿着那只手镯就不会被水鬼攻击,但说不定就有水鬼脑子坏掉了,或者和你有仇呢……”
任不悔言简意赅:“多谢你的手镯。”
“没事没事,”鱼富贵说着,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一条道,“苟富贵毋相忘啊任哥!破境可就靠你了!”
和任不悔这样的大佬一起进魇境就是有这种好处,自己想犯懒也没关系,魇境自然有大佬去破,他只要躺赢就行了。
任不悔点点头,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水域。
他取了一次心头血之后,就长出了鱼鳞和鱼尾,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中的鲛人。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像鱼富贵一样可以在水中呼吸了,在漆黑的夜晚依然视野清晰,甚至鱼尾在船舱里行动也比两条腿更加自如。
同时,他也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随着产出血珍珠在逐渐衰退。
如果按照常规的升级路线,恐怕等他到一号船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自保的能力了。
任不悔决定速战速决,不能坐以待毙。
三号船里那些打手看似都是高大的成年人,实际上没什么像样的体术招式,而且之前最厉害的那几个都跟小青一起去了二号船。
任不悔行动还算自由,就算是变成了小孩的体型,有了现在鲛人的能力,带着武器在夜晚去取他们的性命也算不上多么难的事情,何况还有鱼富贵帮忙。
于是,他血洗了三号船,同时特意留了两个活口,蹭他们逃命的船一起去二号船。
小船从船尾漂浮出去的时候,任不悔一甩尾巴冲进水中,扒在了船身上。小船似乎乘上了水中的暗流,前进得非常快。
任不悔看着幽蓝水中掠过身边的水草,心里却在回想他昨晚与一个老人的对话。
他当时听到老人正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话:“多想想怎么哭,不要用血。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不要为了他们的命令伤害自己。”
眼泪和心头血产生的珍珠价值都是相同的?
当时任不悔立刻就想起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小青的孩子。
为什么那个孩子的眼泪变不出珍珠,心头血却能变成直接让他被送去二号船的珍珠?
任不悔去问了那个老人。
“无论是眼泪还是鲜血,产生的价值都只与其中的痛苦有关。所以,不可能……”
老人忽然一怔,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人……当那个人对超出极限的痛苦感到麻木,变得行尸走肉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哪怕勉强挤出眼泪,生成的珍珠也没有任何价值。”
“但人的心永远也无法麻木,依然能感受到痛苦。所以那时候取的心头血,能产出最名贵的珍珠……”
任不悔感到不对:“可是,如果他哭得一点也不勉强,而且看起来并不麻木。他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还……”
他猛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咬紧牙关,“还能嬉皮笑脸,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老人沟壑纵横的沧桑面颊皱了起来,她思考片刻,叹了口气:“孩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你实在要我说,我只能根据我所见识过的,说说我的猜想。”
任不悔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您说。”
老人慢慢道:“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珠奴。如果说珍珠是痛苦的结晶,那么眼泪可以是假的,可以通过短暂的刺激伪造,只有血永远是真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心头血能变成那么珍贵的珍珠,那么没有任何别的解释,只能说明他的心极度痛苦。”
任不悔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不定。
如果一个人的眼泪一文不值,心血却价值连城,那……
老人抬起头,看着任不悔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孩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吧。”
“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话,可是能欺骗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但是,如果有人明明很痛苦,却不仅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去,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并不痛苦……那他或许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老人浑浊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可他能骗过自己的脑子,却永远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
祭船里。
舟向月在郁归尘门口拿出匕首,还未动手,突然被白澜一把攥住了手臂。
他一抬头,发现鲛人少年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舟向月微微一挑眉:“怎么,这么紧张他?”
白澜脸上现出一分慌乱,“他……给过我酒喝。”
舟向月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白澜的头:“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白澜欲言又止。
……可是我明明在他的梦里,看见你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
但白澜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无法影响他的梦魇,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被痛苦地吞噬,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如果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只能是面前这个人。
白澜讪讪地收回了手,看着舟向月用匕首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挑,刀尖上便沾了一滴圆润的血珠。
这滴心头血没有变成珍珠,舟向月稳稳地拿着那把匕首,走进了酷热的房间。
他赤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刻,白澜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滋”的一声,就像是细嫩的皮肉接触了灼热的铁板。
他听着都觉得很痛,但走进房间的人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孩子,最后将刀尖移向了他的额头。
白澜不禁提起了心。
下一刻,刀刃翻转。
那滴血落在孩子紧蹙的眉心,倏忽消失不见。
……
“耳朵耳朵?你还好吗?你醒醒……”
郁归尘被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叫醒,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珍珠映射出炫目的灿烂白光。
……这里是……魇境里的祭船……
晕过去之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涌回脑海。
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无法反抗地被带到了祭船,然后在那个银白的鲛人面前经受了几天的折磨。
之后,他在叠加的血咒作用下产生了幻觉,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好在终于被唤醒了,那些噩梦中的记忆也在醒来的瞬间淡去,仿佛墨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此刻,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凑在他面前,眼中蒙着层泪水。
他的眉心印着一簇血红的纤细花纹,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一簇血红仿佛火焰一样灼痛了郁归尘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花纹有些眼熟。
心底某处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件绝不该忘的事,和命一样重要的事……
……忘记了什么呢?
“耳朵?耳朵你别闭眼啊……”
舟向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扑在郁归尘身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他哭了……
郁归尘浑身都在痛,一切疼痛却在一瞬间尽数隐为背景,唯有被那滴泪砸中的皮肤仿佛被灼伤般鲜明。
眩晕的视野中,他看见舟向月眼角不断有眼泪涌出,沿着苍白脸颊滑落,一滴滴仿佛砸在他的心上。
“……你别哭,”他下意识开口,嗓音低哑干涩,“不痛。”
郁归尘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视野中那些灿烂的珍珠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变成刺眼的血红。
满地的珍珠不是白的,是血红的,像是一地鲜血,又像是燃烧的火海……
“咦?你居然还认得我啊。”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温声细语道。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惆怅的微笑,好像很是遗憾,“那就没办法了……”
郁归尘感到冰凉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心口,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不,不对……
心脏在刀刃下跳动得愈发急促,当年,你捅的不是这里……
可是眼前的舟向月神情就像当年一样冷漠,他手中用力,冰凉刀刃割开皮肤,稳稳地刺入血肉深处。
灼热剧痛自心口撕裂开来,仿佛剜入心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团带有利刃的火。
剧痛的火焰一直向深处延伸,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反抗,如同被穿透了四肢架在火上烤。
火海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躯体,将他焚为灰烬……
郁归尘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身上全是冷汗。
一阵冷风传来,额上一片凉意。
……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大概又是那个纠缠他多年的梦魇。
郁归尘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按住心口,感觉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空洞地漏着风。
郁归尘皱紧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只是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舟倾死了。
就在他面前,死在他的怀抱里,被万箭穿心。
一股窒息感从心口泛起,他隐约觉得,舟倾死的那一刻,他洞悉了某个秘密……
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这里,却发现当年那个人留下的剑消失了。
九百年来始终悬挂在他的床头陪伴着他的剑,不翼而飞。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唯有他知道,那个人死后,这把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残留气息的遗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下一刻,郁归尘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低下头,看见舟倾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一把匕首,直直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郁归尘猛然惊醒,心脏疯狂跳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郁燃?”
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仰面躺在他身下,枕着凌乱散开的红绫。
他脸上晕染着层层桃花般的红晕,嫣红唇瓣微微湿润,雪白脖颈沾着点点珍珠般晶莹的汗水,黏了汗湿的碎发,仰起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脆弱弧度。
眉心一簇纤细的红色花印,将他泛着酡红的面颊映衬得更加艳丽。
脖颈上的手忽然一沉,舟向月勾着他的脖子费力探起身,凑到他面前。
湿润冰凉的柔软唇瓣印在了他灼热的唇瓣上,犹如桃花沃雪。
“郁燃,”郁归尘听见面前人仿佛带着醺然的醉意,轻声细语,“我喜欢你。”
这时,后颈上猛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细细密密的符咒瞬间蚀刻进血肉,郁归尘眼前一黑,感觉到鲜血从喉中涌起,滴滴答答从口中溢出。
晕眩的视野中,他看见面前人轻笑一声,指尖从他的嘴角蘸了血,在自己唇上抹开一抹妖冶的红,唇瓣轻轻开合。
“——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