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在前一晚做梦,梦见了温良的死。

  这一夜,他再次做梦,梦见自己拿着刀走进了牢房。

  梦里的视角有些局限,但他还是隐约看见了牢房里露出的几个人影。

  那几个人的位置十分熟悉,正是昨晚他们在牢房里将就着睡时的位置——

  所以,这个梦也是昨晚的情景?

  舟向月又仔细地打量了几眼那个贴着墙走进牢房的“舟向月”。

  因为黑暗中视野不清楚,他只能隐约看清那个“舟向月”和自己穿的衣服并不一样,但脸确实长得一样。

  这个梦境十分短暂,舟向月只看到“自己”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牢房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这个画面持续了几秒钟,随后他就醒了。

  不对。

  他睁不开眼睛,身体四肢也沉重得像是被千钧重的东西压住,根本动弹不得。

  一只冰凉的手扯了扯他的头发,耳边传来孩童幽幽的笑声。

  “咯咯咯咯……”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扭曲得诡异,含糊得像是没有舌头,仿佛是一个骷髅贴着他的耳朵在笑。

  “别跑啦,你跑不掉的……”

  “去死吧……”

  好几双小手都开始扯他的头发、拽他的衣袖。

  而舟向月使劲了半天,依然睁不开眼。

  他心想,他这是碰上了鬼压床?

  孩童幽幽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引起无数空洞的回音。

  他们在一边笑一边说:“别跑了,去死吧……”

  一双冰凉的细小手臂忽然环抱住舟向月的肩膀。

  与此同时,阴森的笑声突然被一个愤怒的孩子的声音打断:“滚!”

  “啊啊啊!”

  笑声骤然化作一片惊恐的尖叫,小鬼们的尖声四散远去,“有鬼啊!”

  舟向月:“……”

  你们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个黑乎乎满是头发的后脑勺。

  随后,那个后脑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便对上一双没有一丝眼白的黑漆漆的眼睛:“师父?”

  是洛平安出来了。

  舟向月这才想起来,他进入魇境之后,都把洛平安给忘了……亏这小家伙安安分分地待了那么久,直到他被鬼压床,才跳出来驱赶那些小鬼。

  洛平安整个小鬼紧紧抱着舟向月的肩膀,眼巴巴地盯着他:“我把他们吓跑了!”

  舟向月伸出手,笑眯眯地揉揉他的脑袋:“嗯,我们小平安真厉害!”

  挨了夸,洛平安高兴了。

  舟向月问道:“他们是什么?”

  洛平安道:“不知道,我看不到他们。”

  舟向月讶然:“连你都看不到他们?”

  他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鬼压床,但洛平安自己就是鬼,连他都看不到,那些小孩是什么情况?

  洛平安点头:“嗯。我好像看到了一下,但他们马上又消失了。”

  舟向月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此时天已蒙蒙亮,隐约的天光从窗帘缝里落进来,将整个屋内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灰影之中。

  司马博闻歪着脖子靠在墙角,正在打呼噜。看来还活着。

  他显然并没有成功守夜,他自己在说好守夜的上半夜睡着了,也没有叫醒舟向月守下半夜。

  不过两人都活着,那就无所谓了。

  舟向月没有急着叫醒司马博闻。他站起身来,望着慢慢亮起来的窗外,手里下意识地在指间滚动把玩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是他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牢房时拿走的,正是灵巫大人在牢房门口捡到,随后放到一边的那一枚。

  灵巫大人当时还说,这可能是杀人凶手掉落的铜钱。

  舟向月昨晚趁着司马博闻没注意的时候,查看过自己境客包袱里的铜钱——的确还是三枚,一枚不少。

  但诡异的是,这多出来的第四枚铜钱,和那三枚铜钱长得一模一样。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前天晚上,温良死了,而牢房外面掉落了一枚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的铜钱。

  而在做过一个预知梦之后,他在第二个梦里,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去杀温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有人假扮他,想要嫁祸于他么?

  可舟向月觉得,梦里那个人从外貌到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和他一模一样。

  如果是别人假扮,应该不会这么像——除非是像曼陀宫里那种人皮形成的特殊产物,这个可能性极低。

  另一个可能则是,那个人也是他。

  一般来说,一个人应该不会这样揣测“自己”去杀了人。

  但舟向月早已习惯了同时操纵多个马甲活动,再加上他在进入梅面陇之后就失去了对其他马甲的感知,因此产生了这个怀疑。

  难道这个魇境里,还有另一个他?

  但那个他又为什么要杀温良呢?

  舟向月想,如果那个人真是他自己,他要杀温良,那温良一定有该死的理由。

  那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难道真像司马博闻猜的那样,这个魇境里的另一个他是一个连环杀手,温良就是他的目标?

  舟向月思维发散地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是猜测,还需要验证。

  在此之前,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前天晚上,所有人都做了那个温良被杀死的预知梦,那么昨晚,是不是所有人也都看见了那个去杀温良的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别人不一定会多管闲事,但任不悔如果看到了,怕是会冲过来撕了他。

  舟向月正在思考时,司马博闻醒了。

  他打个哈欠道:“青弟?早啊。”

  看他这副样子,看来应该没做他那个梦,舟向月微微放下心来:“早啊笔兄。昨晚睡得怎么样?”

  司马博闻打完哈欠,扶着墙站起来,左右活动腰腿和脖子:“不怎么样,我这老胳膊老腿啊,坐着睡一晚可真是吃不消,好像还有点鬼压床。我都震惊了,没床睡也能压的吗?这魇境条件是有多艰苦,连鬼都这么不讲究?”

  “咦,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洛平安,随后就看到他全黑的眼睛,一下子噤声了。

  舟向月拍了拍洛平安的肩头:“没事,跟我一起的。”

  司马博闻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青弟原来你这么厉害啊,怎么不早说。我还心说这房东小姑娘难道还搞早恋的吗,这是还有个小男朋友一起住……”

  洛平安居然听懂了,用那双瘆人的黑眼睛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司马博闻一缩脖子,“抱歉抱歉,舌头打了个滑。”

  他忍不住往舟向月身边靠近了点,生硬地转话题:“哎呀!昨晚说好我守夜的,怎么就睡着了……”

  舟向月道:“没事,大概夜晚睡觉在这个魇境里是一种不可抗的因素。”

  司马博闻也这么觉得。

  从前天晚上所有人在熄灯后都睡着,到昨晚他抵抗不住的困意,恐怕晚上就是得睡觉的。

  他继续道:“我们今天去哪里找线索比较好呢……”

  舟向月:“去寨心看看那个被打碎的神像吧。灵巫大人不是说,我们是打碎神像的渎神之人么?”

  司马博闻一想,也是,“是啊!我们连神像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打碎神像?”

  他们一打开房间门,就看见阿难正坐在一个桶前面,好像在撕碎什么东西往里扔。

  此时已经是白天,司马博闻不那么害怕了,仔细地瞅了她几眼。

  他发现这小姑娘其实长得挺标致,如果不看那双玻璃珠一般有些瘆人的眼睛,五官堪称美人胚子,只是脸颊旁边有一道细细的结痂伤痕,要是留疤就遗憾了。

  昨晚觉得她鬼气森森的吓人,估计更多是气氛的原因。

  司马博闻自认为亲切和蔼地笑了笑:“阿难,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啊?你父母呢?”

  阿难动作一顿,“死了。”

  司马博闻顿时后悔了,心想自己还没睡醒的时候果然嘴上没把门的,还是把嘴闭上吧……

  洛平安倒是很有兴趣地跑过去,问阿难:“你要帮忙吗?”

  阿难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脸,被洛平安这么一问,脸色居然还缓和了点,想了想道:“好。”

  洛平安就开始帮她一起干活。

  舟向月看洛平安似乎对此兴致还挺高的,又想到如果带着他,被别的境客看到的话还有的啰嗦,干脆把他寄存在这里好了。

  于是,他让洛平安在阿难这里好好玩,别乱跑,就和司马博闻一起离开了阿难的家。

  清晨的梅面陇里依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不过比夜里的浓雾已经轻了很多。

  一棵棵梅花树错落地分布在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之间,时不时有花瓣飘落在地。

  或许是因为太早了,一路基本没遇到几个人。

  舟向月专门留心观察,发现他们越狱之后,梅面陇里并没有张贴什么通缉的通知。

  不过,倒是确实有听到有人在拉家常时说到寨子里有几个落花客来了,已经有人死了,要小心。

  另一人道:“没事,落花客都是贪得无厌的小偷,很快都会死的。”

  舟向月心想,听起来这个寨子的人对落花客并不陌生,之前应该有落花客来过,甚至经常会有落花客来。

  他们都是从魇境外面来的境客吗?

  那自己这一批人没有碰到他们,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死在这里了?

  司马博闻也想到了这一点,咋舌道:“他们说的落花客好像一茬一茬割的韭菜啊。铁打的村民,流水的境客?……好吧,这特么不就是魇境么。”

  因为是第一次在白天外出活动,怕他们被寨子里的人认出是外来的落花客,两人没有问路。

  舟向月也没有用自己的铜钱,而是随便捡了朵花瓣还算完整的落花,每次走到岔路口,就揪下来一片花瓣随手一扔,然后跟着花瓣飘落的那个方向走。

  一来二去,司马博闻看出了一点门道,惊叹道:“青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天灵宿啊?”

  舟向月随口搪塞:“不是天灵宿,只是有个占卜方向的法器,叫做‘不迷路’。”

  其实他还真有梅生的‘不迷路’的祝福,不过那个祝福只适用于他去过的地方,而现在要找他没去过的寨心,就只能通过占卜了。

  司马博闻赞叹不已:“这法器真不错。”

  两人走着走着,爬一段青石板台阶时,忽然感觉到轻盈而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一抬头,竟然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无声飘落,一棵棵梅树在迷烟般的薄雾里轻轻摇曳,风中翻涌着新雪与梅花的清冽香气,周围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他们在雪中爬上了那几级台阶。

  一只狸花猫卧在台阶顶端,警惕地看着他们不断靠近,终于一转头跑了。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觉得这猫好像有点眼熟。

  不过,狸花猫转眼就从他的视野里跑掉了。

  他走上台阶后,又转过拐角的几株梅花树,就看到了一尊神像——

  说是神像或许也不大对,这其实是一棵巨大的干枯树根,也只有残缺的树根。

  所谓的寨心,其实就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之间的一小片空地。苍劲的树根就在这片空地中央,从土壤中拱出,长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竟真的像是一个安宁盘坐的神像。

  神像眉眼低垂含笑,表情温柔,左眼尾有一颗泪痣。

  奇异的是,神像背后的树根纹路向两边延伸出去,就像是两片张开的蝶翼,翼尖上还有像眼睛一样的树纹,一层层延伸开来,美丽而繁复,令人头晕目眩。

  是他的神像,但连他自己都没见过这种蝶翼的法相。

  不过这神像看起来是树根自然长成的,独一无二也很正常。

  舟向月眨了眨眼,心想这就是寨心的神像?

  可是神像这不是完整的么?

  哪里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