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反应过来危险已经过去时,郁归尘正坐在桌前,把画布上被他涂成红色的那几笔颜料一点点削掉,重新涂上干净的白色。

  舟向月在旁边揉着手腕吸气,但又不敢过去跟他说无邪君的衣服明明应该是红色的。

  经过刚才这一遭,他现在莫名地有点怕郁归尘。

  感觉郁归尘生气的时候,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给他一种直觉的危险预感,就像是面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打开笼子会严重的后果。

  但他心里又憋屈得不得了。

  这年头,连邪神本神都对自己的衣服颜色没有最终解释权了吗?

  要命的是,他还指望着郁归尘给他画画交作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算了算了算了,这是死耳朵自己画的般若绘,老师都说了般若师可以自己发挥,那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他开心就好。

  第二天,舟向月去上课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他立刻发现了另一件事——

  昨天挤挤挨挨地站在教室外面往里看的那些鬼影,今天站在了教室里面。

  而且是每一张桌子前面都站了一个鬼影。

  昨天他们还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而今天,他们依然带着镣铐和锁链站在那里,却冲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拼命地张大了嘴。

  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有黑洞洞的喉咙。

  就像是在拼尽全力地惨叫呐喊,又像是带着无尽恨意,想要活生生地将桌子后的人吞噬。

  这一幕比昨天的那一幕瘆人多了,而且舟向月面前站着的那个鬼影挡住了他看前面的视线,他便下意识地往靠近郁归尘的方向坐了坐。

  郁归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舟向月现在开始羡慕其他人了。

  他们看不到这些漆黑的鬼影,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劲,只要安安心心画画就好,考核合格了就能离开。

  类比上一次,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大概就是完成合格的描金画法的般若绘。

  此时,学徒们正在苦恼地讨论金色颜料要怎么找。

  又有人去问老师,但老师的答案依然是那一句“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这个答案太抽象了,众人依旧一头雾水。

  看着一众呆滞的面孔,老师又补充道,“到大圆满礼之前,如果大家还没有自己找到金色颜料,学院也会直接提供。但那样就不如你们自己顿悟的效果好。”

  这下就令人安心了许多,至少有个保底的。

  老师还专门提醒他们:“如果有人找到了金色颜料,可以分享,但不要直接把颜料的秘密告诉别人,这是对神灵的亵渎,也是对金色颜料的浪费。”

  这一天,依然没有人找到金色颜料,大家只是继续埋头画画。

  不过,舟向月感觉到格桑似乎对于找不到金色颜料有些着急。

  郁归尘估计也在想办法,但他不会将这种焦急表现出来。

  比起金色颜料,倒是教室里的这些鬼影更吸引舟向月的注意力。

  第三天,他发现教室里的鬼影更多了。

  他面前的鬼影被挤得跪在了桌子前面,依旧大张着嘴,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坐在桌子后面画画的人。

  原本他站着的时候,比桌子高不少,坐在那里不看也就不看了。

  但现在他跪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到几乎占满半张脸的嘴直直地对着坐在那里的舟向月,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舟向月想,他要是不赶紧找到那所谓的金色颜料,让郁归尘帮他和自己完成这一次的考核作业,这些鬼东西迟早要把他逼疯。

  老师给的“炽热的心”的提示太过抽象,直接去找实在是没什么方向。

  其他学徒看起来也一样没有方向。

  不过,般若画院里不止他们这些学徒,还有很多成熟的般若师——至少,老师们也是要画般若绘的。

  他们画般若绘,肯定也需要金色颜料。

  那直接去偷点他们的颜料来不就行了?

  他有没有一颗炽热的心难说,但反正是有一个歪门邪道的脑子。

  一不做二不休,舟向月用了几天时间,偷偷地去找他们的颜料。

  他发现金色颜料似乎真的十分珍贵,所有老师手上的金色颜料都没有余量,每次都直接用到了画布上,根本没有多的可以让他偷。

  不过他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颜料是每隔一段时间从一个房间统一运来的,五种颜色的基本颜料会分送给画院的各个般若师,包括学徒在内。

  而金色颜料,则是每个般若师自己去那个房间里取回的。

  经过几天的蹲守,他发现那个房间外面平时都会有人看着,似乎只有每隔三天在他们下午上课的时候会有人出入,打开房门。

  在这几天时间里,教室里的鬼影越来越多,他们就那样沉默地挤在所有学徒身边,对着他们张开黑洞洞的嘴巴,露出里面幽黑恐怖的喉咙。

  舟向月因此坐得越来越靠近郁归尘,几乎快要挤上他的椅子。

  郁归尘好像因为之前对他发火心怀愧疚,他这么挤过来居然也默默忍了。

  但即使如此,舟向月也真的不想再在这样的教室待下去了。

  他是可以装作看不见,但这精神污染实实在在地摆在身边,被那些漆黑眼窝和喉咙时刻对着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

  于是,这天下午他直接逃课了。

  所以他也就不知道,同样是在这天下午,钩吻和格桑带来了金色颜料。

  不多,只有一小碗,放在格桑的桌上,但足以赢来众人羡慕的目光。

  格桑身边向来不缺少围绕的人,这下更多人凑过去,痴迷地看她用笔蘸一蘸颜料,描画在已经色彩斑斓的般若绘上,为画面增添上金黄的绚烂光泽。

  有人讨好地问她:“格桑,你的金色颜料是怎么找到的呀?”

  格桑微笑着抿一抿唇,“就像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的颜料。”

  看到旁边人失望的表情,她勾起小巧精致的嘴角:“真的就是这样,我不能说得更详细了,毕竟老师都说过了。”

  钩吻看着身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垂下了眼。

  其实,金色颜料是她找到的。

  但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没有人会看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会聚焦在格桑身上。

  她走到教室外面,拿妹妹给自己的奶茶壶倒了一杯奶茶。

  温热咸香的奶茶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是阿嬷给格桑准备的,她从来不会给钩吻带奶茶。

  但格桑每次都会把自己的奶茶给她。

  钩吻捧着热乎乎的奶茶,想起妹妹身上因她而留下的狰狞鞭痕。

  她无法走过去对那些人说,金色颜料其实是她找到的,是她给了格桑。

  ……

  同一时间,舟向月偷偷地溜进了那个房间。

  和他推算的一样,此时刚刚有人把一箱颜料抬出去,房间外短暂地无人看守,因此他极为顺利地钻了进去。

  没想到,房间里的另一侧墙壁居然是开放的,直接与山体相接,通向里面一个幽深的山洞。

  他贴着山洞边沿往里走,越走越深,里面也越昏暗。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锁链的轻响,似乎有人。

  舟向月视线刚适应山洞里的昏暗,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漆黑人影!

  他呼吸一轻。

  下一刻,他看清那是个鬼影。

  而且不止一个。

  和教室里现在挤满的鬼影一样。

  在幽暗的山洞里,无数的人影带着镣铐,森森地站在他面前,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舟向月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在教室里都被他们包围,他已经习惯在他们面前装作看不见他们。

  舟向月穿过一个个人形墓碑一般的影子,走得更加小心,随后发现洞穴边缘立着一排一人高的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个个戴着锁链和镣铐的奴隶。

  这些奴隶是活人,不是鬼影。

  和曼陀宫其他地方的奴隶不一样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只剩下脸上两道挤在一起的空缝,十分怪异。

  他们形容枯槁,在笼子里或爬或坐,没有人说话,只有断断续续锁链与镣铐或栏杆碰撞的轻响。

  笼子里是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无眼奴隶,笼子外是沉默地站着的鬼影。

  除去鬼影大多没有了皮肉、表皮焦黑,他们和笼子里关着的奴隶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舟向月穿过林立的鬼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这个幽深漫长的洞穴,最终又在尽头看到了隐约的天光。

  他好像明白这个山洞通向哪里了。

  果然,走到山洞另一端尽头,他看到了那片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不过和上次格桑和钩吻去的地方应该不在一个山坡上,远处可见的雪山和上次并不一样。

  山洞边缘的山坡上砌着一座土堆的窑洞,有点像是烧瓷的窑,里面冒出隐隐的火光,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高温。

  舟向月听见窑洞的另一边有说话声,于是偷偷从上面的山坡绕过去。

  那是几个穿着曼陀宫里普通棕色衣袍的颜料匠,正在一个仿佛作坊一样的地方忙碌。

  一个人在分拣一堆颜色各异的宝石,宝石色彩缤纷,鲜艳透亮。

  一个人挥舞锤子把分拣好颜色的宝石砸碎,另外几人则分别拿了一屉某种颜色的碎宝石,把它们一点点细细磨成粉。

  磨好的宝石粉放在一只只小罐子里,呈现出鲜艳的色泽:白色、黄色、绿色、蓝色、红色。

  正是他们画般若绘所用的颜料粉,使用时需要加水调成膏状,才能涂抹在画布上。

  “这一批颜料不行,”正在分拣的那个人说,“很多颜色都不太正,只能丢掉了。”

  砸宝石的那个人抹了一把汗,“因为这批五彩羊不行嘛。我就说眼睛得一生下来就挖,就算是山洞里黑,怎么也是有点光的,他们的颜色都从眼睛里漏掉了。”

  “可是一生下来就挖的话,很多就活不下来了,做不出那么多颜料。”

  旁边一人道,“画院那边催得急啊,说是这一批学徒马上要大圆满礼了,颜料不够用。这不是为难人嘛。”

  原来这就是般若绘颜料的真相。

  最珍贵的颜料来自五彩羊,而五彩羊并不是真的羊,而是那些关在漆黑山洞的笼子里的奴隶。

  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挖掉眼睛,从来没有见过世间的色彩,这样色彩才能“保存”在他们的身体里,不然就从看到色彩的眼睛里漏出去了。

  具体的制作过程,似乎是像烧舍利子那样,把人放进窑里烧,就能烧出来各色宝石。

  把这些宝石按颜色分类,就能制成般若绘的颜料。

  “好在这批的金色颜料还可以,不然我们怕是要遭殃。”

  “毕竟是宫主亲自挑的金色羊嘛,他肯定能看出这一批羊里哪个能产最好的金色颜料。”

  “做颜料可真难。挖眼晚了呢,颜料质量不好。早了呢,产量又上不去。那只金色羊如果用来做其他颜色的颜料肯定也是最鲜艳的,可他取了金色颜料,再烧成其他颜料就不是最佳时间了,质量又要受影响……”

  几人唉声叹气。

  舟向月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后面有一座石头小屋,里面锁着一个奴隶。

  那个奴隶四肢和脖子都被锁链锁在石头墙壁上,身体前倾,无声无息地垂着头,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眼窝里也和山洞里的奴隶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眼珠。

  有人想起来:“话说,那只金色羊还活着吧?”

  那个挑拣宝石的人站起来,“我去看看。”

  那人一走进小屋,原本死气沉沉的奴隶就惊恐地瑟缩起来,声音嘶哑得只剩气音:“求求你,轻一点……”

  他可能已经在拼死挣扎了,但他实在太虚弱,就连束缚着他四肢的锁链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气息奄奄地挂在镣铐上。

  奴隶的嘴唇毫无血色、干枯破皮,心口的位置满是横七竖八或陈旧或新鲜的伤口,随着他无力的挣扎,有血液缓缓坠落,正好落在地面上的一只小陶罐里。

  刚刚滴落的血液明明是鲜红的,但在滴落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金色。

  落入罐子里时,就变成了浓稠的液体,闪烁着纯金的光泽。

  那人看了看奴隶,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颜料,摇摇头走回去。

  “活着。就是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他对另外几位颜料匠说,“产量也不高,那几位般若师都找我抱怨呢。”

  “没事,反正下一批羊马上就成熟了,会有新的羊的。实在不行就往里面掺一点次等的金色颜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的。”

  舟向月躲在石头小屋后面,心想原来金色颜料是这么取的。

  不过他这个寻找金色颜料的方法算是作弊,其他人肯定没法像他一样摸到这里来。

  既然老师向他们提出了寻找金色颜料的要求,那这应该是大多数学徒都能做到的。

  五彩羊能提供最顶级的颜料,另外还有普通的颜料,那么同理,应该也有普通的金色颜料?

  五彩羊的心头血是最顶级的金色颜料,而其他人……不对,在曼陀宫里,哪怕是奴隶,学徒们要动手也十分不易,毕竟奴隶都是曼陀宫主的财产,不是他们的。

  应该不仅限于人吧?

  不然难度好像有点太高了。

  这样的话,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颜料”,应该就是字面意思——

  从活着的、温热的心脏上,可以取到金色颜料。

  这应该是说冷血动物不行,只要是有体温的动物,应该都可以。

  那难度也不算太高,只是稍微有点恶心人。

  这山谷里的动物不是很好找,而且动物要取心头血就没人这么好控制了,量也不多,估计得直接杀掉。

  舟向月心里盘算,这里的这罐金色颜料差不多够三幅须弥绘,可以让他、郁归尘和付一笑三人离开般若绘。

  至于祝清祝凉,就让他们继续在里面待着好了。

  他在这个魇境里观察到现在,发现在般若绘里面反而比在外面更安全。

  只要外面的人赶紧破境,留在般若绘里的人自然就一同得救了。

  ……

  郁归尘拿到舟向月带回来的金色颜料时,皱起了眉。

  他很想问舟向月这金色颜料是怎么来的,但因为之前老师说过的话,又没有问出口。

  舟向月摇着他的肩膀:“你快用啊!金色颜料要趁新鲜用,晚了就不好看了。”

  郁归尘被他催得来不及细想,还是用描金笔蘸了金色颜料,描在两人已经接近完成的般若绘上。

  舟向月的金色颜料显然比格桑的更好,金色一沾上画布,整幅画面顿时变得流彩溢金,有一种梦幻般的流沙质感。

  金色的流沙从斑斓的般若绘上流淌出来,宛如渲染开的颜料一样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

  郁归尘醒来时,在般若绘里的漫长记忆瞬间就如梦境一样淡忘下去,但醒来前的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舟向月活动了一下肩膀:“进个般若绘也挺累的……”

  郁归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发沉:“金色颜料,你是怎么拿到的?”

  舟向月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你觉得我是怎么拿到的?杀人剜心?”

  他几乎气笑了,赌气一样反手拽着郁归尘的手探进自己衣下:“你自己摸!”

  郁归尘猝不及防地触碰到衣服下温凉的肌肤,惊得下意识想抽手。

  这个动作掀起了舟向月的衣摆,露出一段莹白细韧的腰肢。

  但郁归尘的目光立刻落到了他的胸前——心口深深浅浅的伤疤上多了一道新的伤口。

  伤口尚未愈合,边缘还有新鲜的血迹。

  舟向月一把甩开他的手,满眼委屈:“……我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