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瞅着角度,往远处扔了块石头。

  那些鬼影没有什么反应,但格桑和钩吻听见了声音,吓了一跳:“有人来了?”

  两姐妹顿时没有心情再继续看格桑花了,钩吻背起格桑,两人慌慌张张地从小路跑了回去。

  舟向月确定了,她们看不到这些鬼影。

  他留在原地,看到那些鬼影依然在缓慢地靠近,似乎并不是专门要去追那对双胞胎姐妹,而只是要从草地深处走过来而已。

  他们居然能

  因为这些鬼影走得太慢,舟向月也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于是还坐在原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样子其实不一样。

  其中有的表面没有了皮肤,只剩下底下的血肉,但因为都是一片焦黑,就连骨头和牙齿的白与血肉的红都没有,所以乍一眼看去所有鬼影都长一个样。

  曼陀宫这片山谷里的一切都有着鲜艳的颜色——湛蓝的天、金色的太阳、覆盖着耀眼白雪的山峦,以及白与红的宫殿,所有的人也穿着艳丽繁复的长袍,色彩热烈纷呈,就像是一幅用色格外大胆的般若绘,有着油画一样的质感。

  这些漆黑的鬼影是天地间唯一毫无色彩的存在,仿佛和周围的环境不在一个世界。

  沙沙,沙沙沙。

  随着鬼影逐渐逼近,草甸上传来隐约的摩擦声,如果不是舟向月看得到他们,会觉得这些细碎的摩擦声只是风拂过花丛的声音。

  他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一阵,在他们来到自己这里之前及时离开了。

  那些鬼影似乎停留在了悬崖上,没有再跟进山谷。

  这些鬼影到底是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舟向月没有想出结论,暂时先把这个疑问放到心底。

  这天下午,老师在课上说,他们已经快要到大圆满礼,可以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了。

  因为这时学生们已经开始自己搭配图案与色彩,不再完全照本宣科地临摹,老师也对颜色进行了更详细的讲解。

  “白色是最干净纯粹的颜色,代表纯洁、平静与善良。”

  “黄色象征着光明、希望与丰收。”

  “绿色代表富裕、生命与和谐。”

  “蓝色象征着智慧、慈悲与无穷。”

  “红色则代表着权柄、凶恶、血腥与震慑。”

  别人都在专注地听讲,只有舟向月忍不住一次次往教室的窗外瞥。

  没办法,不是他想开小差,实在是……外面的景象太吸引人注意了。

  之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那些晦暗鬼影,此时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外面的不远处,黑洞洞的眼窝里投出冷漠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里面的学徒们。

  就像是橱窗里站满的塑料模特,又像是密密麻麻的人形墓碑。

  外面日光灿烂,鬼影却依然是那种晦暗无色的模样,无声无息的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然而,除了舟向月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些鬼影一样,没有人往外看。

  老师讲完了五种基本色彩的内涵,就开始教他们描金的画法。

  “在五个基本颜色之外,金色是最珍贵特殊的颜色,要在上色、勾线完成之后再单独描金,赋予般若绘独特的光泽与灵性。”

  “大家记住,五彩羊的颜料十分稀有,一定要节约使用。至于金色颜料,希望你们能首先尝试自己去找。”

  学徒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祝清举手问道:“老师,金色颜料要怎么找呢?”

  老师笑了笑,“般若绘需要的是大家的虔诚与修行,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学徒们依然似懂非懂,但老师似乎不打算再进一步解释了,笑一笑让他们自己练习。

  窗外站着密密麻麻的黑影,下课后依然一动不动。

  因为他们黑洞洞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所以舟向月也看不出来他们的目光是不是在随着教室里这些人的移动而移动。

  他们只是挤满了每一个能够看见教室里的窗户缝隙,仿佛只是为了扒在那里看里面。

  与此同时,老师和孩子们都神色自然地进进出出,行走间穿过那些鬼影的身体,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舟向月也装作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出去转了一下。

  近距离观察,他发现这些鬼影的双手双脚上都带着锁链与镣铐。

  这些锁链镣铐的样式有些眼熟,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刚进入曼陀宫不久时,他们救下那个少女奴隶梅朵时,她和她旁边那几具尸体的身上就戴着这样的镣铐。

  这么说,这些鬼影都是曼陀宫里死去的奴隶?

  不过,曼陀宫有几百年历史,按照舟向月进来时看到的里面的种种酷刑,死掉的奴隶应该不止教室外挤的这些吧。

  他们从山谷悬崖边的草甸那边过来,然后专门来到般若画院,挤在教室外看他们上课。

  舟向月想,难道是这些奴隶生前也想做般若师?

  就像是小时候的沈妄生坐在悬崖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被父母接走,或许这些奴隶也曾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贵族孩子们学习般若绘,那是他们求而不得的宝贵机会。

  这天晚上,他又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格桑和钩吻看花的那片草甸。

  草甸上依然花开如海,繁星满天,一片优美祥和,鬼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都跑去山谷里了?

  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去山谷里,还专门要去般若画院呢。

  舟向月带着新的疑问离开了草甸,没忘记重新掐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上午摘的那一朵花已经枯萎了,他要摘这朵新鲜的回去插在郁归尘头上。

  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里面还亮着灯。

  小郁归尘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摊开着一张画到一半的画。

  看到这一幕,舟向月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心想自己压榨童工是不是压榨得有点太厉害了?

  他把小花插在郁归尘的鬓边,很是自得地欣赏了片刻,又看向那幅画。

  画的是无邪君的神像,线条流畅而干净,似乎一笔都没有修改过。

  只是他那身长袍却不是红色,而是给涂成了白色。

  舟向月心想,郁归尘这么认真的人,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也太不走心了。

  他曾经是喜欢穿白色衣服,但成为邪神之后,红色长袍就是他的标志了。

  被他腹诽的人正趴在桌上沉眠,气息均匀而绵长,眉心微蹙。

  此时的他还是少年模样,比现实中的郁归尘小了一圈,和舟向月记忆里自己死之前的模样差不多。

  再加上他就这么趴在这里睡着了,鬓边还插着一朵小野花,舟向月心中难免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

  罢了罢了,他这个宽宏大度的神就屈尊自己动手,帮郁耳朵改改呗。

  舟向月蘸了蘸红色颜料,弯腰趴在桌上,开始吭哧吭哧地往神像的衣服上涂。

  还没涂几下,他胳膊肘不小心碰了郁归尘一下。

  下一刻,他手中的笔忽然被夺走,手腕被猛地一把攥住,霎时传来一阵剧痛。

  “嘶……!”舟向月倒吸了口冷气。

  郁归尘一把将他拽起来,暗金色的眸中隐现怒意:“你在干什么?!”

  舟向月无语极了,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还能在干什么?帮你上色啊!你把他的衣服颜色画错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郁归尘把他堂堂邪神的衣服颜色画错了,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好心帮他改颜色,他不感谢他就算了,居然还瞪他!

  没想到郁归尘二话不说拧过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猛力掀到一边,仰面按在了紧挨着桌子的床上。

  “唔!”舟向月的后腰在床架的边缘磕了一下,其实不痛,但郁归尘这架势让他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哼。

  这一瞬间的郁归尘身上散发出一股近乎疯狂的危险感,让他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害怕。

  但郁归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松开他。

  他俯身将他按在床上,眼眸深处仿佛极力压抑暴戾的怒火:“不准碰他。”

  ……郁归尘在说什么?不准碰他的画?

  舟向月仰面看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郁耳朵你发什么疯”。

  “好好好我知道了,”舟向月挣了一下手腕,“你放开我……”

  不碰就不碰,你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下一刻,他被更用力地压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郁归尘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又强调了一遍:“他是我的。”

  “不准碰他。”

  舟向月:“……”

  郁耳朵你不要太荒谬。

  虽然他知道这里只是个幻境,郁归尘完全没有现实中的理智,就连记忆也被替换了,大概认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桌兼舍友,但是……

  苍天啊大地啊,他是撕了还是烧了还是把他的画怎么着了?

  他明明只是要给神像衣服改个颜色啊!

  它只是一幅画而已!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好像他是要抢他老婆一样?

  就在这时,一朵蓝紫色的小花从郁归尘发间掉落,正好落在舟向月的嘴唇上。

  舟向月眼睛绝望地一闭:完了,希望郁归尘不要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插在他头发上的花,怒上加怒。

  没想到郁归尘怔愣了片刻,松开他的手腕,伸手拈起了那朵花。

  温热的指尖在瞬间擦过柔软的唇瓣,感受到和花瓣一样冰凉细腻的触感。

  郁归尘身上那种压抑的危险暴戾气息,忽然像春日里的最后的残冰一样消弭于无形。

  他闭了闭眼,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

  最后的话尾消失在少年滚动的喉间,好像压抑着深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