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坐落于苍茫大海中, 云雾缭绕,灵气汇集,数万年来, 一直为龙族所有。

  龙族借助蓬莱山的天赐灵气, 每一千年便来此地蜕一次皮, 蜕皮时虽须忍受洗筋伐髓之痛,但每蜕上一次, 修为便会更上一层,直到他们命数过半, 不再蜕皮。

  水雾朦胧的天池中, 一条青龙正盘踞中央, 大半个身体浸在清透池水中,巨目紧闭,长须戟张, 一身碧绿鳞片竖立颤抖, 时而发出哗哗声响, 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周围, 八位修为高深的上神分别坐于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方位,正凝息运气, 为其护法。

  十二个时辰过去, 青龙终于从干瘪的旧皮中钻出来,浑身覆上一层泛白的淡青色新鳞。

  整条龙无力地匍匐在地, 吐气微弱, 奄奄一息。

  瞬间, 一道身影如漆黑箭簇, 从天而降, 鬼魅般袭向阵法中央的青龙, 与此同时,八位上神身侧土地骤然爆开,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巨蟒霍然从地底蹿出,吼声震天,绞向众位上神。

  鬼陌五指成爪,指尖暴涨出十道尖利黑甲,闪电般朝青龙眼珠挖去。

  青龙摇头甩尾,立刻朝一旁躲去,却不料那指甲中竟又喷出森黑毒雾,雾如游蛇,猝然钻入青龙眼鼻,将他逼得七窍流血,翻滚嘶吼。

  瞎了眼的青龙怒气滔天,沉沉龙吟震彻云霄,巨嘴一张,涌出滚滚巨浪,如排山倒海朝鬼陌喷涌而去。

  鬼陌猛然闪身,竟化出硕大蛇身,一头钻入池中。

  一龙一蛇在水中缠斗,打得水花四溅,半晌,青龙终是不敌,被巨蟒一口咬住脖颈,嚓然折断。

  倏地,那伤痕累累的龙身爆发出一阵刺目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光芒散去,巨大龙身已然化作一枚青色鳞片,遥遥向湖底沉去。

  鬼陌心口一突,骤然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破水而出,朝上空飞去。

  可为时已晚,八位上神足蹬青云,从天而降,术法铺天盖地袭来,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以无可阻挡之势朝下方几十条巨蟒罩去。

  再看,那原本与巨蟒缠斗的八位上神,赫然化为八缕青丝,随风而散。

  饶是鬼陌平日里总是神色寡淡,此刻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望向巨网之外款款朝他行来的青衣男子。

  直到看见对方那双如勾魂摄魄的紫眸,鬼陌才蓦然反应过来,冷声嗤笑:“你竟吞了餍蛇的内丹,青旸,枉你自诩高贵神族,竟也不惜自降身段,与我等妖魔为伍。”

  餍蛇造出的幻象,连修为高深的上神都无法轻易分辨,更别说那幻象还是借龙鳞化成的,上面有霸道的龙族气息,几乎能以假乱真。

  青旸冷笑着望他,声如轻风:“尔等宵小,不配直呼我的名讳。”

  话落,一道寒光骤然从他指尖飞出,如利刃劈落,直直斩断了鬼陌尚未恢复人形的蛇尾,墨绿色血液瞬间喷涌而出,将一池清水染得污浊。

  鬼陌口吐鲜血,忽然想起什么,眸光剧变:“你不是已经修为全失吗!为什么还能造出幻境!”

  青旸眸光漠然睥睨着他,如同看着轻易就能碾碎的刍狗:“因为我为神,而你为蝼蚁。”

  似是懒得再听他多说一个字,青旸随手丢来一道术法,鬼陌便被噤了声,连半点儿闷哼都发不出了。

  青旸淡淡对身后的风辰道:“将他带回去,其余的,一个不留。”

  *

  天牢。

  光线幽微,四壁布满镇压妖物的符文,左右两侧牵出四条锁链,分别缚在阵法中央的人身上。

  鬼陌躺在地上,脸色尸白,气若游丝,手腕上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墨绿色血液,汇集到地上的凹槽中。

  一阵脚步声徐徐行来,他微微掀起眼皮。

  天青色衣摆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男子清润的声音:“我再问你一遍,螣蛇一族,除了你,还有谁活在世上?”

  鬼陌口中含着血,扯出一个冷笑:“我说了,你信吗?既然已经用了追魂阵,又何必再问我。”

  风辰道:“殿下,适才老君来过,说是若用螣蛇王血都追不到踪迹,那螣蛇余孽必是已经被清剿干净了。”

  青旸默了片刻,瞥向鬼陌:“帮你做事的那些人,是蛇族的哪一支?”

  鬼陌忽然低低笑起来:“我若不说,你还能把天底下所有蛇族都杀了不成?”

  青旸一顿,温声道:“正合我意。”

  漆黑墨色渐渐浸入那双清浅眼眸,将他一身的温润气质染上一层阴戾。

  鬼陌望见他眼底的黑气,愕然地张大嘴:“你...你竟然入了魔...”

  最后那个“魔”字才说了一半,他的舌头便猝然从口中脱落下来,断面血流如注。

  青旸淡声吩咐风辰:“那便将天下所有蛇族,无论与螣蛇一族血缘亲疏,都悉数杀了吧。再告诉转轮王,将蛇族魂魄打入九幽,永世不得入轮回。”

  风辰神色大震:“殿下,蛇族如今虽然尚属妖物,但若是不分缘由全部诛杀,恐是不妥。”

  青旸转眸望着他,瞳色幽深,似笑非笑:“有何不妥?”

  风辰心下一凉,蓦地垂首:“属下这就去办。”

  青旸敛眸,指尖轻抬,一股青黑魔气便从他掌中泄出,注入鬼陌的眉心。

  地上的人瞬间翻滚扭动,舌头被割去,嘴里仍发出撕心裂肺的模糊吼叫,那种神魂被生生烧灼、撕裂的痛苦让他疼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青旸冷笑,睥睨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卑贱的蝼蚁。

  他分明抬指就能将人杀死,却一定要让螣蛇死的过程更漫长、更痛苦。

  那魔气仅仅是为了折磨。

  风辰见状,蓦地咬牙跪下:“殿下,魔气力量虽然强大,却难以掌控,长此以往,恐会侵蚀殿下心智。”

  青旸冷冷扫他一眼:“我自有分寸。”

  风辰张了张嘴,见青旸脸色已经沉到了极点,终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他想说,殿下自受了天罚后,已是像变了一个人。

  阴沉冷戾,残忍嗜杀。

  唯有对那只毫不知情的凤凰,始终温柔如一。

  *

  荒山野岭,寒风萧萧。

  洞穴中,那唯一一盏命灯已经熄灭多时,寥落如死灰。

  予独却仍是抱着灯,痴痴地问身旁的人:“老螺,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去帮我问问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螺王哽咽道:“少主,护法他回不来了。”

  予独瞳孔一震,像是赌气的小孩子般疯狂摇头:“他答应了我要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螺王伸出皱纹横生的一双老手,颤抖着扶住他:“少主...”

  予独却看都没看他,急匆匆地站起身就要向外跑去:“他不回来,我就自己去找他。”

  螺王大力拦住他,疾声道:“少主!鬼陌死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如今天界正在全力搜寻蛇族,一旦发现,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之诛杀,眼看就要搜到这里来了!”

  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予独遽然停下了动作,喃喃道:“他死了,他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螺王道:“少主,螺壳能掩住你的气息,不被神族发现,你听老螺一句劝,暂且先到我这螺壳里避一避吧。”

  予独望着虚空不说话,呆了似的。

  螺王抹了把泪:“少主,他若是还在,定是不愿看到你这番模样的。”

  予独身体晃了晃,如梦初醒:“对,对,他看到又要冷着脸念叨我了,像我爹一样。”

  老螺见他终于回神,便伏下身。

  瞬间,一个巨大的紫螺出现在洞中,约有五人高,几乎要将整个山洞填满。

  螺王闷闷的声音在螺壳里回响:“少主,进来吧。”

  予独呆立半晌,变成一条黑黝黝的小蛇,钻进了螺壳。

  温暖的螺壳中,予独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他还是一条年幼的小蛇,刚刚学会飞行,正摆动尾巴,在云彩间游来游去,玩儿的不亦乐乎。

  忽然,一只苍鹰在身前飞掠而过,嘴里叼着一条拼命挣扎的细长之物。

  予独一看,竟是一条和他差不多大的小青蛇。

  他立刻追上前,一口咬住苍鹰的脖颈,将带着妖力的毒液注入鹰的血管。

  那鹰是一只凡鹰,虽是蛇的天敌,却也敌不过这有灵智有修为的妖物,没多久便败下阵来,嘶鸣一声,松了口。

  它口中的小青蛇骤然坠下,被予独用身体托住,缓缓降落在地。

  小青蛇磕磕巴巴道:“谢...谢你。”

  予独吓了一跳,化为人形把他抓在手里:“你会说话?”

  刚才在空中,这小青蛇一声不吭,他还以为他没开灵智呢。

  小青蛇像是不太适应被他这么抓着,扭过头,羞赧似的:“我刚刚...开...灵智,还...不太...会。”

  顿了顿,又结结巴巴道:“你...抓到我...七寸了,不要...摸...那里。”

  予独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哈哈直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哪里我摸不得?以后你要叫我大哥,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小青蛇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予独高兴地想,以后他就不是辈分最小的一个了。

  小青蛇化形后,螣蛇族长为他赐名鬼陌。说是护法,其实不过是让孤单的小少主有个伴儿罢了。

  他们在柴桑山上一同游玩,修炼,形影不离,竟比亲兄弟都还亲密。

  后来,漫天大火从天而降,将柴桑山烧成一片炼狱。

  凤鸟凄厉的鸣叫声中,螣蛇族长紧紧攥住鬼陌的肩膀,化作竖线的蛇眸死死盯住他:“你欠我螣蛇族一条命,只要你活着一天,就要拼死护着他,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鬼陌幼小的肩背因为恐惧而战栗,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会的。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便平安一天。”

  予独还在哭着喊父亲,却被族长用一道术法打回原形,化作青蛇的鬼陌将他叼起,飞快在厮杀的人影中游走,最后鬼影般消失在一片混乱中。

  予独是被螺王的声音唤醒的。

  “少主,神族的神识已经离开了。”

  他从螺壳里钻出来,恢复人形,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来了,鬼陌没有答应他的。

  他没有答应他要回来。

  当时予独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他快点去,再晚就错过时机了。

  而鬼陌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是望着他说,少主保重。

  听起来像诀别似的。

  予独心神一颤,讷讷说,早点回来。

  鬼陌没有说话,离开了。

  予独孑然枯坐,落下泪来。

  他指甲深深陷入地面,将嘴唇咬出血痕。

  “我必定让这群神族,血债血偿。”

  *

  春去秋来,凤凰木花开花落,已是神界十年。

  凡界三千年来,民生安泰,四海升平。

  这日,洛珝趁着青旸不在,鬼鬼祟祟地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在最底部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本子。

  翻开一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洛珝跑到书桌前,给底部的“正”字添上最后一笔,又倒回去反复数了好几遍,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搁下小本本,兴冲冲地呼叫系统:“阿难律?明天我就退休了,我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啊对了,我是不是应该先去地府投胎?还是你直接把我带回现代去?还有我这些年攒的金子能一起带回去吗?”

  他说了一长串,脑中却无人回应。

  洛珝莫名有些心慌:“阿难律?”

  这时,识海中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您绑定的系统已注销。

  洛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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