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断水紧咬着唇瓣。

  干裂的唇瓣带着一点咸味,明明只是被秋离简单地抓住了手腕,景断水却产生了一种正在被巨蟒进食的错觉。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唇瓣已经被自己咬得渗出了血。

  身体比意识行动地更快,他本能地推开秋离,拇指抹过唇瓣。

  漂亮的唇瓣上还沾着血珠。血液随着他的动作被推开,在唇角划出一道艳俗的红色。

  愤怒在一瞬间盖过了理智,小少爷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桌子开始剧烈地摇晃,白瓷花瓶破碎的声音好似一道清凉的光。

  桌上的烛火熄灭了。

  他看不见,突如其来的声响使他下意识地一惊。

  “咚──”

  “咚──”

  “咚──”

  他的心脏在疯狂地不受他控制地跳动。

  而幻境在这瞬间扭曲,即将脱离他的掌控!

  “主人……我,我害怕。”不知道是太过害怕了还是怎的,秋离手上的劲道不自觉地加大。他颤抖的声音很轻,像是摇动风铃的一阵微风。尾音落下的一瞬间,周围的景象扭曲变形,跟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自顾自地抖动摇摆。

  景断水被一片白光刺出了眼泪。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无从辨识的影子,唯独秋离身影愈发清晰。

  青年的发与雪同色,苍青色的瞳仁竖起一条金线,赤金色的游丝如利刃,就要划破凌冽长夜——

  景断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威胁秋离:

  “愚蠢的奴仆,放开你的手!你不会想知道违抗我命令的后果的。”

  “你干什么!你要做什么!”

  破败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度的情绪起伏,景断水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抬手打开了秋离想要搀扶的手,身体却控制不住平衡地向下跌倒。

  高傲的仙君眼角染上了慌乱。

  但他并没有想要乞求秋离的帮助,而是在额头即将撞到桌角的时候双手虚虚地扶着桌面。他开始大口的喘气,没有生气的眼睛流出生理性的眼泪。

  他的兄长曾经告诉过他,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但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敌人面前无异于是自寻死路——不管那个敌人多么不成气候。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他不能让秋离看出异样。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

  秋离他吐出的声音依旧是温软的,苍青色的瞳仁却凝成了冰。

  景断水在怕他,他知道的。

  这样的他真漂亮。

  微红的眼尾很漂亮。枯萎的唇瓣也很漂亮。黛色的血管藏在手腕薄薄的皮肤下,只要轻轻一划就能留住温暖的、治愈万物的血液。细软的发丝垂在肩头,像是银铃随着他的颤抖发出轻响。

  如果把景断水做成傀儡,那么他就能拥有全天底下最完美的傀儡。

  反正现在也没有光,高傲的仙君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不是吗?

  既然如此,再放肆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那么高傲,若是面对绝境,会哭吗?低头

  啜泣的样子会不会比下载更美?

  雪发的弦师像是狼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低头敛主眼角的笑意,再抬头便又是那幅畏缩的模样。

  条件还没有满足。

  还不能,他还不能把景断水变成自己的傀儡。

  景断水所在的门派很强,他们不会容忍景断水有任何的闪失。景断水还有很多他不知晓的秘密......

  他现在看起来很弱,但是秋离不会忘记地,当庄诺向景断水施下封觉术的刹那,景断水使出的那精妙绝伦的一剑。

  最重要的是,因果,因果还没有积累够。

  秋离点起了桌上的烛火,明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开出了一朵花。

  “主人。”他又叫了一声。

  重新获得的光明让景断水终于清醒过来。他直起身望向剪烛台的秋离。

  那头,雪发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景断水的目光,微微地瞥过来。

  秋离的面上没有血色,哀伤在他秋日湖泊般明净的双眸中泛起了涟漪。景断水觉得他就像自己上辈子养的小狗,犯了错误以后耷拉着耳朵,窝在桌子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乎全世界的委屈都被他给占尽了。

  他有一双淡青墨水做出来的眼珠子,清透地都能汪出水来。

  这双眼睛太干净了,以至于景断水一下子不敢直视秋离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气音随后又住了口,纤长洁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摆,腕间的银铃铛和瓷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他慌张了,幻境之中一花一草一木都是凭他的心意而生,这串手链也是如此。

  秋离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

  景断水沉下心。

  幻境重新稳定下来。

  想起自己刚在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歉疚起来。

  景断水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地警示着秋离的危险,另一半却又在叫他心软。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秋离什么都没有做,可就这样他还是险些因为秋离而被心魔控制。

  景断水唾弃着这样的自己。

  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样,他不再执着于寻找秋离的心魔,而是递给秋离一张纸。

  那张纸上的主仆契誓言是景断水亲手写下的。

  主仆契约只有在秋离心甘情愿念出契约内容的时候才会生效,一无所知的秋离是最好骗的,他不知道这张纸意味着什么,自然不会有所抗拒。

  景断水上辈子喜欢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在书法方面不说精通,懂还是懂上那么一点的。他的字迹流畅又风流,银钩如画,运笔洒脱,兼有灵动和稳重。

  秋离果然乎并不明白这张纸条上文字的深意,道:“主人的字真漂亮。”

  景断水避开秋离的目光,微抬下巴,道:“念吧。”

  秋离低下头,再一次缓缓展开景断水给的纸,扫了一眼,复又竭力挑起一个笑,“真的,真的我只要把上面的东西念一遍,主人就能开心了对不对?”

  难以言喻的焦灼感再一次在景断水的心头蔓延。

  他强迫着自己点头。

  上辈子三个兄长把他保护的很好,他们为最小的弟弟筑起高塔,好挡住所有的脏污。

  也就是说,这是小少爷第一次自己尝试算计一个人。

  他做的所有的筹备都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

  可是就当目标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开始不安起来。

  不是恐惧计划的失败,是良心的不安,对未来命运的不安。

  世界之识要他伏低做小他不甘心,可他却要利用这个幻境诱骗这个孩子签下会毁掉他一辈子的主仆契约,为了抹出隐患把一个受害者踩在脚下。

  他想要的是成为秋离永远翻越不过的山,让秋离再也生不出叛逆的心思。

  他想要的是利用原身的一切资源问鼎仙洲,哪怕秋离真的走上灭世的道路也能够反击。

  真正能够站到那个位置的人绝不会是靠着这样的手段。

  雪发青年低着头摩挲着景断水给的字条。

  他看上去既不恼,也不惊,有的只是内敛与恭顺。

  他垂着眼,眼尾的线条幽深且干净。

  像是沉默的刀锋。

  雪发青年缓缓抬起眼,景断水莫名生出被野兽注视的错觉。

  “你想要做什么?”他问。

  “我说过的,您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雪发青年轻声,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虔诚,仿佛把景断水奉若神明。

  景断水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秋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良知。他有些不耐烦,抬手想要把那张纸抢过来撕烂,却听见秋离继续道:

  “哪怕现在,仙君还在骗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幻境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