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当景断水抬手,想要撕烂那张写有契约的白纸的时候,他险些要放弃让秋离成为自己奴仆的计划。

  哪怕他现在不再是那个众星拱月的景家小少爷,他刻进骨子里的骄傲依旧不容许他用如此不优雅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主仆契约只是让自己性命无忧的保障,他要堂堂正正地超过秋离,他要代替男主踏上大道三千的巅峰。

  他是这个世界最厉害的反派,他有原身的所有记忆和修为,他掌握着整本书的剧情。

  取代秋离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秋离叫了他一声仙君。

  他说,景断水要什么都会给。

  他说,他不在乎景断水骗他。

  可景断水在乎。

  幻境中的世界没有修仙的概念,失去记忆的秋离更不可能叫他仙君。

  所以,真相是秋离的认知在进入幻境之后从没有被他改变过。

  “你倒是沉的住气。”景断水道。

  纯良无害的外表是骗他的,脆弱的瞬间是骗他的,所以现在肯定也是骗他的。

  ──他就想看自己被良知反复折磨着心软的模样。

  搞不好,从一开始,秋离的灵台被毁记忆缺失就是装的!

  甚至……

  甚至报复自己的计划可能都做好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

  不是因为秋离的欺骗,因为秋离对自己的欺骗和防备都在情理之中。

  ──他只是因为那个险些被秋离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感到耻辱。

  天际边的一声惊雷炸响。

  雨濯春尘的剑气震得空气微微晃动。

  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冽的银线,雨濯春尘虚虚地指向了秋离的脖颈。

  心脏在钝痛。

  景断水觉得自己就像跳梁小丑一般。

  那些对秋离的心软、怜悯还有愧疚顷刻之间都成了笑话。

  他的纯良,他的懦弱,他的痛苦都是伪装,

  只有自己可怜巴巴凑上去,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复折磨自己的良心。

  景断水握剑的手很漂亮。

  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个顶级的剑门联系在一起,那双手一打眼就是用金玉堆出来的。虎口,指腹,这些该被粗糙的剑柄磨得生上茧子的地方都是一片嫩滑。从腕骨的凸起到浅粉色的指甲,所有的线条都比顶级的匠人雕刻出来的花纹更加精致漂亮。

  没有哪双握剑的手会像这般完美,金瓶里供养的人间富贵花天生就不适合舞枪弄棒的。

  尤其是此刻,那双手根本握不住沉重的宝剑。

  他的手在颤抖。

  因难过而发抖,因恐惧而发抖,因生气而发抖。

  “你一直都在骗我。”他道。

  雨濯春尘的剑尖又靠近秋离的脖颈一寸。

  真漂亮,握剑的姿势很漂亮,生气的样子也很漂亮。

  让漂亮的仙君成为自己的傀儡,果然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如此想着,秋离缓缓地挑了挑唇角。

  景断水不理解为什么秋离在这个时候还想笑,剑尖在秋离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威胁道:“你可知晓,这把剑刺入你的身体,你会死。”

  “想杀我,想乱我心境,可现在的你有几成把握做到?”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虚张声势的威胁。

  秋离有天道作保,他杀不了他。。

  他的话落下,秋离的肩膀震了一下。他低下头,雪色的长发自然下垂遮住了他的眼睛。

  雪发青年再抬头的时候眼眶明显有些发红,像是一只被主人嫌弃的小狗。

  他颤抖着张了张嘴,哑着声:“不是,不是的。”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落在景断水眼里就是尽是虚伪和讽刺。他毫不留情地收起

  了之前心血来潮的心软和愧疚,挑起一个笑,变得尖牙嘴利,“你哭什么?你装的很不错,这个时候怎么不再装下去了?”

  秋离这样心思深沉又性格恶劣的家伙,在揭穿反派阴谋的时刻,绝对不该是这幅模样。

  他可以笑,可以恼,可以摆出令人云淡风轻的捉摸不透,可他就是偏偏不该哭。

  更何况,他哭的如此委屈,如此难过,仿佛全世界都将他抛弃。

  景断水打小是被宠大的。

  可他从来不会哭。

  尤其是在别人的面前哭。

  同样,他也不喜欢别人在他的面前哭。

  特别是看这种看起来乖巧,其实有一百个心思的孩子哭。

  雨濯春尘划过秋离的侧脸,景断水控制着力道,只是让雪捡削下了秋离的三根碎发。

  “主人,主人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怎么才能相信秋离?

  景断水险些要被秋离气笑。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拿剑的手,指尖凝出一丝灵力探入秋离的眉心。

  景断水顿住了。

  这个世界有一个设定是魂魄的信息不能造假,即使是拥有主角光环的秋离也没有这个能力。

  秋离的魂魄是支离破碎的,和书里写的一样。

  魂魄的支离破碎最常见的一个后遗症就是记忆的缺失。

  也就是说,现在的秋离仍然没有记起究竟是谁挥剑造成了他如今的局面......

  景断水沉下心来。

  景断水没有想到的是,他被书里的设定限制住了思维,忽略了他自己这个变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滴血液的重要性,于是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否定了秋离回复记忆的可能性。

  至于秋离为什么会记得幻境之外的事情......

  这个地宫都是秋离的先祖修建的,保不定有什么可以让后代保留记忆进入环境的手段不是吗?

  “相信你?”景断水挑起了一抹笑意,理智告诉他现在需要虚张声势让秋离看不出他计划失败的破绽。他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足够高傲也足够扎人,“经历了欺骗以后,你竟然还想让我相信你?”

  秋离的睫毛湿漉漉的,发尾也浮漾着湿漉漉的光。景断水的话让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身体微微有些发僵,他的目光落在景断水的衣摆上,像是在寻找一个方法缓和这个不太令人愉快的局面。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破局的方法,抬起头,复又笑起,“我知道的。”

  “铸造幻境是为了骗我签订主仆契约,给我的纸上写的是让我向你效忠的咒语,而主人讨厌被人欺骗。还有──”秋离的声音很轻,“主人现在不想这么做了。”

  “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雪发的青年将手腕上的命牌摘下,南疆最最珍贵的秘银在他的操纵下变形,成为一把极短极锋利的细刃。

  刀尖是凉的,被一层暗色覆盖。

  他低垂着眼,以至于景断水看不清他的表情。

  现在的秋离......

  ——像是刀一样。

  这是景断水最本能最直接的反应。

  “你想干什么?”景断水看不透秋离。

  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

  没关系的,现在的秋离伤害不了他的。

  “我说过的,您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雪发青年道。

  铅灰色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雪发青年的手腕,划出一道一指宽的血口。

  鲜红的血液落在地上,慢慢地流动起来围成了一个圈。

  景断水挑起一个笑意。

  他知道秋离要做什么了。

  如果是之前,残存的良知或许会阻止他那么做。

  可是现在?秋离身上的变数太大了,今天他能抵抗心魔幻境,明天或许就能想起过去的记忆一刀斩了自己。

  他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晦涩的主仆契约咒文自秋离的口中吐出。秋离的尾音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一点儿沙哑,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秋离愿意奉仙君为主人。”最后一句话落下,滴落的血液化成的灿金色的长圈。

  金色的符文顺着血管爬上秋离的心脏,化为最最坚固的锁链。

  这一次,秋离的性命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景断水的手里。

  雪发的青年惨白着脸,过渡的失血让他冷汗直流,胸膛主人剧烈起伏。

  但他看见景断水,还是企图扬起笑脸,只是失血过多的虚弱让他挑起唇角都变得困难,“语言立下的契约远不如用鲜血作为媒介的坚固。现在你能原谅我了吗?”

  “我说过的,我喜欢仙君的,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很喜欢的。所以我愿意为仙君做任何事情。”

  “我也不求仙君原谅我,我只是,只是想让仙君开心一点。”

  他的猎物,生气了还是要哄一下才好。

  其实想必于愠怒的样子,他还是更喜欢猎物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