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开霁出门右拐, 一路回到了刚才那间屋子,谢潮生、宋雨至、林子望全都在,唯有那两个男生不知所踪, 应该是已经被送走了。

  宋雨至还在咔嚓咔嚓嚼锅巴, 林子望倚着窗户眺望远方,谢潮生眼睛一直看着他进来的门口, 仿佛笃定了他会过来。

  见到言开霁时,他眉毛微挑, 起身走到他身边, 自然而然地揽住他。

  言开霁说:“老冯去找真真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好。”谢潮生欣然开门,对身后二人说:“我先出去一会儿。”

  出门拐过那条过道,谢潮生的瞳孔便暗下来,他手指扣进了言开霁的指间, 将他抵在身后红墙上, “改变主意, 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言开霁心下一惊, 但他表面上还是稳住了一口气, 他说:“你早就认识顾游,为什么还要和我们一起经历之前的那些事情?”

  “你们必须要完成那些小组作业, 这是学校的规则,不论是我还是宋雨至, 都只能影响, 但不能改变。况且……我要有个合理的原因,来认识你。”

  言开霁惊讶于他能说的如此直白, 他的坦诚简直令他佩服。

  而谢潮生接着说:“没关系, 你害怕这里, 不想回来,我能明白,我不勉强你。”

  谢潮生暗自想,他要是真说不想回来,他就不用麻烦宋雨至了,干脆大家都不要走,反正这学校最不缺的就是屋子和床,他也能让言开霁一辈子都在他床上,左右也算实现了这句承诺。

  好在言开霁的声音略有些哑,问的却是:“你真的活不过来了吗?”

  “我要是活过来了,你要不要跟我去国外?”

  “你……”言开霁反应过来,顿时激烈地挣扎开他,将头偏向另一边,眼睛睁大道:“你等一下,学校外面那就是你对不对?你还装不认识我!”

  “那时候我真不认识你。”谢潮生笑起来,又将言开霁拉回怀里,顺带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我一辈子没谈过恋爱,但死前的那几天,我总是感觉我应该错过了什么人。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遗憾,我好像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可我记不清了。”

  言开霁不再挣扎,他出奇地安静下来。

  “我死之前捐献了遗体,捐给了你们学校,后来我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了医学院里的一具白骨,动也动不了,但我更加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而且我忘掉的东西就和这所学校里。直到有一天,外面的雷打得很大,一道光从地底下冒出来,打在我的身体上,就是那时候,我的身体又变回了自己的身体。”

  电流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身体奇迹般地复苏了,与此同时,一些完全陌生的记忆夹杂着温软的香气扑面而来,整个充斥了他的头脑。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心动,却叫他遗忘得彻彻底底。

  所有被学校规则所抹去的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在那一刻,他成为了第二个和学校神思相通的人。

  宋雨至很快闻声而来。

  经过研究和实践,谢潮生发掘了自己身上的能力,甚至是连宋雨至都没有的能力,他能够穿越时空,回到这所学校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间点。

  谢潮生原本兴趣寥寥,但宋雨至却很激动,他独自一人待了这么多年,居然能够拥有一个朋友,还会是一个长期的朋友,这简直让他欣喜若狂。尽管谢潮生并没有把他当作朋友,他从小就不爱交朋友,或者说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只需要合作伙伴,不需要朋友。

  对于发生的一系列玄幻事件,谢潮生都感到匪夷所思,但他只关心自己那一截失去的记忆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记忆中,甚至还有宋雨至这个人的存在,就在和言开霁有关的最后一个片段里,宋雨至撑着伞,跟他说了几句话。

  宋雨至对他的家庭,乃至于对他的生活都十分了解,他感到一种荒谬的恐怖,他绝不会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外人,他一向认为是人都会有背叛,尤其是所谓的“朋友”。但宋雨至却实打实的出现了,仅仅一次,彻底打翻了他的规则。

  谢潮生迫切地想要找到言开霁,可这座鬼学校里根本就没有言开霁的存在,宋雨至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他动用穿梭时空的能力,带他回到了故事的开端,民国。

  其实宋雨至只是无聊了太久,想要找人陪他玩玩。他也没想到,谢潮生的能力在民国失效了,他们被滞留在了那里,又被历史的车轮碾压了一遍。

  老天就像在故意捉弄谢潮生,他活着的时候总想多活几年,想多看看太阳,想找到失落在自己梦里的人,但他偏早早死了。没想到两眼一黑做了鬼,有了无尽的生命,却和想见的人相隔了百年。

  百年时间过得极其漫长。

  谢潮生见到了宋雨至口中的过去,他完整地看了一遍书中写的历史,就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内,有无数蚂蚁般的小人物,他们悲欢离合安静地在历史的缝隙中上演。

  他天生命薄,从前活着是为了家族的未来,最后还偏偏死在了家里人的算计下,更显得他的生命尤为可笑。他唯一的念想也就是找到言开霁,把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又突然消失的人,给拽回他的身边。

  他起初一句话都不愿和宋雨至多说,他烦透了这个莫名其妙把他拽进历史的人。直到有一天,他撞见了一个无意进来的鬼老头。

  鬼老头的头发都花白了,他佝偻着身体,瞳孔混混沌沌,折射出斑驳的光,他问:“小伙子,投胎往哪走啊?”

  他的眼珠一动不动,谢潮生甚至拿不准他能不能看见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像黑白无常,只冷着声说:“我不知道。”

  鬼老头耳朵背,他问:“啊?需要吃药?吃什么药?”

  把谢潮生问楞了。

  “我买不起药啊!”鬼老头颤颤巍巍地,眼眶无力地睁大,“我家里人都死了,儿子闹革命被打死了,姑娘给子弹炸死了,儿媳妇叫鬼子给糟蹋死了,孙子饿死了,老婆子疯了跳河里死了,就剩我一个老骨头,没人能给我烧纸钱啊……”

  谢潮生不由得认真打量起他来。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他脸上的褶子结成了条,穿得破破烂烂,人也瘦骨嶙峋,就像谢潮生活着时收藏的叶子书签——他也的确算是历史的一片书签。

  “我给他们也没烧过纸钱……我们太穷了,饭都买不起,不然孩子也不能活生生饿死啊……他们是不是都投不了胎了啊……”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谢潮生想要劝劝他,硬是没插进去话,他说:“不投胎也好啊……没有下辈子……再也不用遭罪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全死了……死了好啊……早死少遭罪,晚死多遭罪……”

  他自己说了半天,最后问谢潮生:“孩子,你穿得挺好的,是富人家吧,你是怎么死的啊?”

  “……生病死的。”谢潮生说。

  “都一样,都一样啊!”鬼老头说:“都是死,早晚都是死,这就是命,一辈一辈的生,一辈一辈的死……这就是人的命,就是这个国家的命!”

  就在他的身后,炮火纷飞,人群哭号,巨响轰得没完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奔跑着逃亡,他们的眼睛都和鬼老头一样,浑浊而枯槁。

  谢潮生以为自己那无趣的一生,已经算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但鬼老头的话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他感到无聊的那些日子,甚至他躺在床上吃药时,送来的补品和身下的床垫,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当他从历史书上了解到的只言片语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命,当这一切都发生在眼前时,他忽然理解了宋雨至。

  宋雨至孤寂了太久,在他经历历史的过程中,他根本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就像面前的鬼老头,他认为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如蜉蝣般一代接一代地生而死去。

  生命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是这个国家的命。”他缓缓说:“未来,一切都会不一样,再也不会有人饿死,不会打仗,您会投个很好的胎,等到一百年后,你们全家都会在新的世纪相逢。”

  鬼老头浑浊的玻璃体中透出了一丝渺茫的光。

  “人活在世上,不会没有意义。像您的儿子牺牲了,但他杀的每一个鬼子,都促成了未来的解放。”谢潮生握住鬼老头粗糙的手,他弯了弯唇,他不常笑,但他想要尽量让自己温柔一些,来送别这个从未有过一天好时光的老人。

  “您养育了国家的英雄,我见过这个国家的未来,就是由无数英雄建立起来的。”

  鬼老头被黑白无常带去投胎后,还想要招呼谢潮生一起,但他转头的那一刻,身后只剩一片烟尘,什么都没了。

  他老眼昏花,想来是看错了,隐约有一个狐狸眼的小伙子,穿着一袭青色长衫,靠在树杈上,朝他笑眯眯挥了挥手。

  那天之后,谢潮生对于宋雨至的态度好了一点,在宋雨至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嗯”上一声。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一天重走一遍历史,他眼看着书上学过的一切变成现实,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和躲在时代水面下的无人注意的小人物。

  他们就这样一起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迎来了世纪的拐点,他们大概也算得上一声朋友,或者该称作同伴,毕竟抛开世俗的一切,这块土地上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异类。

  他算着时间,心想,言开霁大约是已经出生了,他不知道他生在哪,甚至不知道他的具体生日,但不要紧,他只要再等上些年,他们就终会在这所学校里重逢。

  反正他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十几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