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游幻想过很多次自己和父母相认时的场景, 有人真情实感地叫他儿子,眼中流着泪水,这该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卷。

  但他看到项海荣竭力伸向他的手时, 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对自己和沈容真所做的一切。

  “项老师, 我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您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女儿。”

  顾游的面庞呈现出鬼界专属的冷白色, 他的五官是钝感的,显得他气质温和典雅, 他长得并不像项海荣, 应该是像他那从未谋面的母亲。

  项海荣急了。

  “儿子,我不想杀你的,我知道你不舒服,爸爸也没办法,都怪沈容真那个骚x, 死的不是时候啊!我杀你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害怕, 我从来没想过杀你啊……”

  “儿子, 爸爸对不起你, 但你别不认我,我知道你是想认我的对不对……都怪你妈, 她把你送进福利院!她要是早把你送过来,我怎么可能不养你呢?我就是缺个儿子啊!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顾游的脸色就在他的声音中越来越冷, 青色裙子在听到他后面的话时, 神情变得很是难看,但她并没有发作, 手中刀刃一翻, 一把刺进了他的大腿间!

  “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了。”她唇角挑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你的儿子被你亲手杀了。”

  顾游一眼都不愿再看他,他明明不再是人了,魂魄中没有五脏六腑,但他竟隐约感到胃中有东西翻涌,嘴里泛上了酸水,项海荣的眼睛让他看一眼就想吐,他手掐住喉咙,朝着窗外拼命地咳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父亲?他宁可不要他那颗精-子,宁可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世上!

  窗外鸟鸣啾啾,苍翠的绿意间掩着几座小桥流水,潺潺流淌过所有的黑暗。

  鲜血从项海荣的腿间不断流出,虽然儿子不愿意理他,但“儿子”这词仿佛又给了他新的灵感,让他在疼得乱叫的期间,还能够再理清一把思绪。

  “你别杀我,我还有孩子呢,我女儿还在上学!你也是女儿,你爸要是死了,你怎么过啊?你不想我,想想我孩子行不行?就当为了孩子……”

  “呵……”青色裙子低低笑了一声,“我爸要是死了,我还要放两挂鞭来庆祝。”

  项海荣品出这话里意思,疼的空当居然发作了爹瘾,还想要教训面前不知尊卑轻重的女生,没想到女生略略低下头,刀片冰凉抵过他的脸,“你还知道你有女儿……你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

  青色裙子一脚踹在他椅子上,厉声喝道:“女儿,还分高低贵贱的?”

  这道声音就如惊雷炸在他耳边,炸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女生眉眼明明很柔和,单论五官的话,甚至有些低眉顺眼,但她手上动作毫不留情,刀片狠狠划过项海荣下巴上的一颗痘,他顿时惨叫起来!

  沈容真的眼里爆发出浓烈的钦佩。

  她怔怔看着捂着下巴的项海荣,她就像曾经在宿舍看过的无数部古装烂片女主一样,眼睛一眨不眨,问这个和她一边大的女生,“你是神仙吗?”

  “我也希望世上有神仙。”女生随手将这片刀扎在了项海荣的手背上,她回过头,眼里极快划过一丝悲哀,转而归为了怜悯,在项海荣一口喘不过一口的气中,抚了抚沈容真的肩。

  “我叫林子望。”

  “我这里还有一把刀。”她轻而易举地将项海荣的身体翻过来,朝着他两腿中间的那东西努努嘴。

  “想自己来吗,还是我帮你?”

  她笑吟吟地,将刀递到了沈容真的面前。

  ——

  言开霁和冯浩然都沉默了很久。

  顾游抬手在空中一抓,抓出了一个透明球状的东西,“项海荣死前的记忆都被拷贝下来了,我看完之后更觉得,不如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

  他笑容有些惨淡,“不过我死了,他的儿子梦破碎了,我也还算有一点用处。”

  “你是你,他是他,他没有为你履行过一天父亲的义务,你就不需要为他的行为买单!”言开霁站起身来,他直视着顾游的眼睛,“你和他之间,只有杀人犯和被害人的关系。”

  “我也希望。”顾游轻声道,他的神色不再那么淡然,他的淡然根本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无助,他根本无法随着时间而释怀这件事,纵使他拜托谢潮生帮他织起幻境,让项海荣在他眼前死上一百八十遍,也没法让他感到些微的好过。

  言开霁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他看着锁链缠身的顾游,轻声问:“那,你为什么被困在这儿?”

  “连杨和还能挨揍呢,你为什么碰不到我们,还要被铁链锁在这?”

  “杨和?”顾游微微挑眉,“虽然我不认识,不过你说的那应该是实魂,是被人拉进来困住的,我的魂魄是虚的,可以四处移动,如果我不锁上自己的话,也可以碰到你们。”

  言开霁从他的话中思考出什么,“所以,是你自己锁住了自己?”

  顾游嘴唇动了下,“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毕竟我是他的儿子……现实中,还不能考公呢,老赖子女都被骂成什么样了,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言开霁简直要气笑了,“老赖子女靠赖来的钱锦衣玉食长大,他们是直接受益人!骂的是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得了什么?得了死神的眷顾!是他杀了你,你还需要为他负责吗?”

  顾游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抖了抖身上的锁,他既没有摘下来,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拖着着枷锁一路向前走去,走到一个柜子前,上面有一只盒子。

  他示意言开霁打开盒子,这很有一种临终托付宝贝的感觉,让人不免有些激动,结果盒子一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本《什么是数学》。

  “你们出去的时候,帮我把它带走烧掉吧,我在这边就能够收到了,现在只能看,不能翻,心痒痒。”

  言开霁有点难受,顾游是真的爱数学,这是可以跨过生死的爱,爱到临别前唯一的嘱托,就是把数学书带到他的身边。

  他看着顾游的眼睛,“顾游,你是个好人,你和他不一样。你不用自卑,不用自轻自贱,不管是你,还是真真,还是你妈妈,还是他的老婆女儿,全是受害人,他是唯一的罪犯,他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你不需要。”

  但顾游并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转头对冯浩然说:“我带你去见真真,好不好?”

  冯浩然念叨了真真无数个日夜,事到临头他反而开始近乡情怯,宛如无数双手把他的心拧成了一团麻花,他的脸也红起来,声音小得生怕人听清,“她在哪?”

  言开霁手按在床上,“我说,你要是这副德行去见人家,干脆就不要去了,这样在她记忆里,你起码一直是个人样子,还能给人留个好印象来怀念。”

  “谁说我不要去了?”冯浩然猛然抬起头,“我就是……我对不起她……她那么困难的时候我都没发现,我就跟瞎了一样,我……我怎么面对她啊,我说要保护她……我根本就不是人……我说到不能做到……我……”他说着又抽噎起来。

  “害她,害我,害你的,都是项海荣,他已经死了。”顾游柔声说:“他在现世死的时候,是自己在办公室把自己阉了,当场血花四溅,学校保护他的名声,说是心脏病犯了。”

  言开霁朝他笑了笑,“瞧瞧,你不是也挺清楚的么?怎么到自己这里,就不清楚了?”

  顾游抿了下唇,接着说:“有人发现他留了遗书,说要把财产都留给儿子,但不管怎么调查,结果都是他根本就没有儿子,直接按疯处理,他的妻子跟着女儿变卖了房产,一起出了国。”

  “真真……她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分手,她也没有怪过你,她很想见你,就像我一样。”

  冯浩然刚刚消停了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言开霁知道顾游了解很多事情,但按照他所说的,谢潮生在学校里的权限是明显高于他的,但连谢潮生都不知道他们出去后的具体情况,言开霁好奇道:“你怎么会知道?”

  “林子望告诉我的,姚盼春,姚副校长,她体质比较特殊,可以在外面和这里自由穿梭,林子望是她带来的,她什么都知道。”

  林子望和姚盼春,言开霁再度回想起了当初在演艺厅门口,看到她们两个时的场景。

  林子望这会儿估计已经回来了,在和宋雨至进行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交流,言开霁从顾游的话里基本可以推断出一点,他们分属于学校里的两股势力,宋雨至和谢潮生是一伙,林子望和姚盼春是另一伙,他们互不干预,各为其政。

  林子望他熟,从弱小者变成了帮助弱小的人,是个大好人,姚盼春大领导,是把林子望领进门的人,宋雨至是个老古董了,他只爱看热闹,至于谢潮生……他目前表现出的诉求,好像只是想和自己睡一张床。

  过于单纯而单一,不是一般好满足。

  他又想起来,谢潮生好像还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