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轰然响起。
“混账东西!”毕元洲一把将手边的茶杯丢了过来。
以前的余昭里会乖乖站在原地任他打骂, 现在却抬起了手,稳稳地将茶杯接在了手中。
只是杯中的热茶却随着惯性往前泼了出来,将他胸口的一块都彻底浸透。
茶水很烫,不过他天生身具极品火灵根, 这点热度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只是胸口的地方湿润的不成样子, 茶水透过一层一层的衣物渗透进他的皮肤, 勾勒出一枚铜钱的形状。
他甚至能感受到铜钱的圆润弧度。
“余昭里,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毕元洲怒道。
余昭里却摇了摇头, 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毕元洲没想到温顺惯了的人会真的当众打他的脸,且还是在上百位长老弟子的面前, 一时间不知道是气余昭里的话还是气他让自己在一众同道面前丢了面子,脸色都涨的通红。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余昭里甚至觉得他会在下一刻原地厥了过去。
台下的议论声沸沸汤汤根本无法止住,余昭里凝神听了几句,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还有悄声议论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的。
在他们的设想中余昭里就算是走也是平和安静的,他们以为余昭里只是想从首席弟子的位置上下来,却没想到他……竟连穹远峰也不愿多呆了。
但仔细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宗主的首席弟子才是仙宗的大师兄,到时候余昭里从这个位置上退下……以后他见到新的师兄, 彼此怎么称呼都是个问题。
仙宗内外两门有极大差别,外门人数众多,有师父有归属峰的弟子连千分之一都没有, 内门则恰好相反。
之前就说过弟子想正式进入内门只有两种场合,一是通过仙门公开的对外招生二是门派大比的外门前十名, 被通过特殊通道招进来的则不在其中。
这两种场合都会有大量长老聚集观礼,在名单确定的当日新晋的内门弟子们就会被长老选走、跟随长老到他们的峰上认真修行。
也就是说每一名内门弟子都有自己的师父有自己的归属峰。
余昭里这个意思……莫非是已经选好了接下来准备去的山峰了吗?
众人开始回忆起平日与余昭里交好的长老名单。
余昭里甚至能感觉到议事大厅中的无数股涌动的灵识——有的话没法当众议论出声, 这些长老便肆无忌惮地开始当着毕元洲的面传音,反正以毕元洲的修为也感受不到。
可似乎也没有对得上号的人物啊?
他们最先想的是主修剑术的几位峰主,但问了一圈也没有人承认这件事情,倒没有人觉得是刻意隐瞒,毕竟这种事情等余昭里退出穹远峰后就能清清楚楚。
那难道是主修法术的峰主吗?
长老们又开始回忆起拥有火灵根的长老名单。
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存在。
难不成余昭里找了位灵根属性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长老?那也太……
但似乎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毕元洲是个什么都教不给他的丹修,余昭里这不还是在他门下呆了十几年吗?
可余昭里到底是图什么啊?跟着毕元洲好歹有师兄的身份,他们之前以为余昭里放弃这么重要的位置是为了追求至高剑术,这……这人难道还能越活越活去吗???
毕元洲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斜眼看了一旁坐着的一位长老,那人是他这一派不多的拥趸者之一,立刻就明白了毕元洲的意思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起来:“阿昭啊,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详谈嘛。”
“你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我们这些老骨头的眼里,你和我家的子侄后辈也没什么区别了。”
余昭里冲他笑了笑:“多谢许爷爷关心,没有什么事情,今日的一言一行全部出自我的本心。”
老头叹气。
余昭里抬起头,毕元洲仍旧坐在厅中最中间的那个主位之上,他曾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视角看过对方许多次,连对方此刻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也仍旧站在这块熟悉的砖面上,每次在议事大厅中和毕元洲汇报事情他都会站在这里。
比起这个地方,他更熟悉的是毕元洲的丹堂,连毕元洲的炼丹室中有什么摆设有几个茶杯、甚至连桌椅上的木头纹路都能回忆的清清楚楚。
他想起了以前无数个去炼丹室找毕元洲汇报的日子,也想到了先前拼着一口气从燕归山上逃了出来、站在这里感受着衣物一点点被鲜血浸透的触感。
那个时候毕元洲在给宁华喂他辛苦炼出的丹药,余昭里只是站在后方静默地将一切都收于眼底。
其实那时候的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为了抵抗那只过于强大的魔兽他甚至越级透支了自己的灵根,旺盛的暴动的火灵力几乎要将他的丹田给烧灼成飞灰,他被炙烤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可与此同时,他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濡湿的触感,过多的血液流失让他全身上下都在发冷,眼前发晕连牙齿都在打着寒颤。
冰火两重天。
但毕元洲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可现在,毕元洲终于在看他了。
“你知道你今日这番言论传出去会对仙宗造成怎样的影响吗?为师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东西?!云华仙宗开宗立派五千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出现你这样的弟子!”
“你这样,让为师如何与云冉祖师、让为师如何向历代宗主交代?!”
毕元洲已然怒急。
“你倒是可以一走了事,仙宗交接产生的动荡你能负责吗?你想将一切推给盈盈?余昭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将这一切推到个豆蔻少女的身上、你还要脸吗?”
“她这么小的姑娘,整天只知道玩笑打闹,能处理好什么事情?如何能担负得起浩然沉重的仙宗重担?”
“真出了事情你能负责吗?难道拿你的一条贱命去赔吗?”
“爹爹!”毕盈盈急道。
整个议事大厅都安静了。
厅中有不少和毕元洲同辈的修者,甚至也有许多更长上一辈一点点看着毕元洲长大的长老,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毕元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宗主、这位他们的师兄或后辈一般。
无论是什么时候,毕元洲都是十分平稳的,即便是生起气来也只会冷冷的看着别人,间或偶尔夹杂着几句嘲讽或不满。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激动地怒骂别人。
甚至可以说是咆哮嘶吼。
“前面的话,我全都认。”余昭里的声音十分平静。
“我确实是这样不负责任欺压师妹的无耻之徒。”
他突然有些累了,之前想好的要当众诉说的话也像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如往常每一次和毕元洲汇报门中要事时一样。
她这么小的姑娘,如何负担的起仙宗重担?
可我接下仙宗的时候……年纪连现在的毕盈盈的一半都没有啊……
“您有一句话我并不认同。”余昭里深吸口气。
“盈盈聪慧伶俐,月前我从思过崖出来,是盈盈自己安排了人手让宗门大比顺利进行。”
“半年前丹堂主突然到访与您论丹,当时我在秘境之中带着几个弟子历练,也是盈盈站出来为丹堂主准备的接风宴请安排的衣食住行。”
“九个月前寒霖秘境突然坍塌,三十二位弟子被困在秘境之中无法脱身,是盈盈第一时间带着一众师兄弟前往秘境入口将他们接应出来。”
……
余昭里叹了声气。
“盈盈为仙宗所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早就在您没注意到的时候成长为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可以被人依靠的存在,您不应该这样说她。”
而且仙宗的所有事情都被理的井井有条,余昭里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修真界别突然再发生一次诸如五千年前魔气动乱的大事,三十年内云华仙宗是绝对不会乱起来的。
三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毕盈盈熟练掌握宗门中的事情了。
毕元洲更生气了:“你是在教训我吗?”
“你是在教我要怎么'认识'自己的女儿吗?!”
余昭里摇头:“弟子不敢。”
毕盈盈傻愣愣地盯着毕元洲的背影。
她知道毕元洲平时对余昭里的态度算不上好,她曾经也在毕元洲的面前提过几次,毕元洲是怎么回答的了……好像是“他是仙宗未来的宗主,是要接下我位置的人,我对他当然要比对其他人严苛一些。”
毕盈盈信了。
但她没想到这个严苛……竟然是这样的。
不,从余昭里之前总是被他罚去思过崖罚到惩戒堂时她就该明白的。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是真的不敢就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都给我收回去,今日的事情就当做没发生过,以后你还是……”。
余昭里不想听了。
他看了自己这边的人一眼,立刻有长老站了出来:“元洲啊,消消气。”
“小余这些年来为仙宗付出了多少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元洲啊,你好好想想,你有多久没有过问过他的修为进展、他的生活状况、有多久没有了解过他的困境迷茫了?”
师父这个词不是随便说说的,不是往牌子上加个名字就能了事的。
这里是修真界,是一旦拜师就将一生绑定在一起、是要在天道那里做过验证的。
大多数修者都不会收年纪太大的孩子,少年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容易产生其他的心思。他们更喜欢去寻找那些还未彻底长开、心智还没成熟的小家伙们,一点一点将这些白纸教导出自己喜欢的颜色。
而孩子成长为少年青年总是需要经历太多的挫折门槛,有的来自于外界,有的则来自于心灵。
他们要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引导这些孩子,帮助他们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值得被依靠的大人,为他们拨开迷雾指引出一条前进的方向,师父的“父”字正是如此。
毕元洲哑然。
正如他说余昭里将一切抛下要离开穹远峰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一般,他自己又……何曾尽过身为人师的责任?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
毕元洲沉默了,长老便继续趁热打铁,“既然这件事情僵持在了这里,不如由我这个老家伙做主、由历任祖师的魂灵做个见证,在场全部拥有云纹身份令牌的长老对此事投票,以票数定结果,你看如何?”
大家都是长老,可长老与长老之间也有地位差异,云纹令牌可调动的权限仅次于宗主,被燕徊撸掉的三名前执法长老就是云纹令牌的拥有者。
否则宁华不会费那么大的心思去拉拢他们。
宁华站在毕元洲的身后,一时间竟然有些恍然。
——前世,他也是通过这个方式票选掉余昭里的首席之位的。
没想到兜兜转转重来一世,他竟然又经历了一次这样的现场,同样是让诸位长老投票选择,同样是要将余昭里从那个位置上给驱逐下来。
可起因经过却截然不同了。
他的脑中反反复复地循环着一句话。
——是余昭里主动不要这个位置的。
是余昭里主动放弃了他求而不得机关算尽的东西。
他心里堵塞的厉害,突然觉得这个首席的位置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说话的老头在仙宗中极有威望,甚至毕数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至今也有上千岁的年龄了,平日里一直隐居在宗门后的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峰之中不问世事,毕元洲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掺合到这件事中。
燕徊不在,他就是仙宗当中说话最有分量的存在。
“可仙宗历史上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毕元洲气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有事情都有个第一次。”老头目光沉沉看了他一眼。
毕元洲安静了。
那位长老无比自然地主导了议事厅中的话事权,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在场的修者长老:“云纹长老一共来了三十七位,宗主也算一票,共算三十八位,老头子我就不掺合投票了,在旁给你们计数吧。”
“投票共计两轮,第一轮是阿昭的首席位置应不应该换下,第二轮是盈盈这丫头能不能成为云华的大师姐,开始吧。”
他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已经把第二轮毕盈盈的投票提到众人的面前了,完全没有考虑投票结果是不同意余昭里离开这种事情。
毕元洲也听明白了,险些又将新换上的茶杯甩了出去。
好在他顾及着老长老强行忍下了。
投票的结果完全没有意外。
只是出乎余昭里的意料,最终站在他这边的长老数量甚至比预计的多出了好几名,对比毕元洲那边的票数……显得他格外可怜。
倒是毕盈盈这里艰难了一些,毕盈盈的娇纵形象深入人心,绝大多数长老都严重怀疑她能否接下这个位置,但余昭里之前说的那些事例又确确实实在他们眼前发生被他们看在眼里……
虽然大多数长老都对毕盈盈持有怀疑态度,但余昭里说的话总不会有错,他们相信余昭里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他不会将仙宗随手交到不靠谱的人手里。
最终毕盈盈以两票之差险险通过,这些票数还绝大多数都是长老们看在余昭里的面子上给她投的。
毕元洲脸色铁青。
“既然如此,还请宗主请出玉牒……划我姓名,上告天道。”余昭里波澜不惊。
他这幅平淡无波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又引来了不少长老的侧目,一众长老纷纷在心底摇头,唉,多好的苗子啊,怎么就……唉。
毕元洲剧烈起伏的胸口终于平复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好。”
玉牒就和凡人的家谱一样,只是上面承载了部分天道意志,毕元洲抬手,银白的玉牒便悬浮在了他的掌心,只是毕元洲却并未将其打开,而是看着余昭里扬声道:“云华仙宗所有的内门弟子都有自己的归属峰,我仙宗内门,不收没有归处的飘零之人。”
他一字一句咬字极清。
这是要将余昭里给直接赶出去!
仙宗条例有明文规定,被逐出内门的弟子不准以任何方式重新进入内门,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余昭里这个曾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师兄只能以最普通的外门弟子身份存在于仙宗之中!
这还不如直接将他逐出云华!
众人一片哗然。
连毕盈盈和宁华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绝的事情。
老长老的脸色立即便沉了下来:“元洲,你在说什么?”
毕元洲回看向他:“仙宗中从未有过无归属峰的弟子留在内门的例子,今日已经破例新开一条了,难道长老您还要我再立一条?”
“干脆今日趁着大家都聚集在此,我们将仙宗门规从头到尾一条一条全部重新制定一遍,如何?”
他的语气阴阴沉沉的。
以前毕元洲怎么没这么强势?!
众人大惊。
余昭里的天赋在整个修真界中都数一数二,几乎没有长老愿意让他离开宗门去做个散修——散修还好,以他的天赋恐怕别的门派知道他被驱逐的消息……会被争抢求着加入他们,这不是平白无故将自己人往外推吗!
众人想不明白,本来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毕元洲非要任其发展至此!就算余昭里从首席位置上退了下来,难道他就会任由仙宗衰败而视若无睹吗?
毕元洲是疯了吗!
他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以余昭里在仙宗内的人际关系,只要他出口绝大多数长老都会愿意将他收入自己峰下,他们可不会像毕元洲那样那么压榨他!
甚至已经有心急的长老开始给余昭里传音。
“诸位长老见证,事已至此亦非我愿,倘若为他一个人一再破坏仙宗条例……日后待我坐化飞升,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云冉祖师和诸位祖师爷的魂灵?”
“难道要我告诉云冉祖师、我毕元洲教导出了个背弃仙门的忤逆弟子吗?”毕元洲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厅内静谧无比。
“不用你告诉他。”门外骤然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燕徊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余昭里,而是视线直接与毕元洲对在一处,一字一句重复了遍:“不用你告诉他。”
“若有机会,我自会将一切都讲给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