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元洲“嚯”地起身。
“燕、燕师叔祖?您怎么会出现在……”。
燕眠初睨他一眼, 径自走到余昭里的身旁,森白霜雪自他的脚下蔓延而出,一寸寸地在原地凝成了张纯白的冰椅。
燕眠初拂衣落座,挑眉看向还傻站在原地的毕元洲:“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还是说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没有、没有……”。毕元洲急忙摆手。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森冷寒意, 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四周风雪交加, 他对上燕徊总是会不自觉地先心虚上几分, 甚至连他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
在这庄重肃穆的议事场所, 燕徊却闲适随意的与众人格格不入。
“毕宗主, 你想告诉云冉师兄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无人知晓燕眠初与余昭里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总归余昭里是如今整个仙宗中尚还在世的与他接触最多的人, 毕元洲不知道燕徊会不会为他出头,只能硬着头皮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门规律例是奠定宗门能否发展的基石,仙宗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更改,倘若祖师在世……”, 他小心看了看燕徊的神色,燕徊的脸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于是毕元洲心下稍稍安定些许,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些:“每次仙宗更改条例都要重新召开宗门大会将新律当众宣发讲解,首席弟子主动隐退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这岂不是要将仙宗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吗!”
“别说是我们云华仙宗了,即便是外面那些毫无名气的落魄宗门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届时修真界中的其他势力要怎么看待我们仙宗?他们会想是不是宗门内的管理层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新晋弟子中出了什么差池,这才会闹出这样丢人的笑话!”
燕眠初看他:“所以……你是觉得无论是谁, 只要进入宗门就必须一生都与宗门绑定在一起吗?”
毕元洲正色:“自古以来只有师长将弟子逐出门内,从未见过有徒弟想要主动离开的, 既然余昭里执意想走,我今日就广发讯函昭告天下, 余昭里行事不当资质不足不堪大任,本理宗自此将他逐出宗门!”
燕眠初终于懂了。
毕元洲这人……真是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不适合这个位置,却被迫坐上宗主之位,人人都说他能力不足,他心里其实也十分清楚,却不愿意承认相信。
他逃避面对这一切,却执拗地维系着可笑的“自尊”,生怕听到宗门之中只言片语的对他能力的质疑,仿佛旁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否定就能将他过去的百年人生都变得毫无意义了起来。
可怜可恨又可悲的人。
他今日会这么生气,一是因为向来在自己面前乖顺听话的余昭里一次接着一次地当众冲撞他,在无数长老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踏。
二是余昭里想要“叛出”穹远峰的这个想法,怎么别人的徒弟就从来没有想要离开的呢?
或许还夹杂了一些对于余昭里走后他要怎么办的恐慌和担忧,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没有了余昭里的帮助这个仙宗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试图让余昭里“回心转意”,只是开头直接将一切定性为“流言”……这种无形逼迫威胁余昭里的举动直接让他彻底对毕元洲死心。
投票已定,毕元洲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所以又想将一切都推到余昭里的身上将他逐出师门,以此来试图挽回自己最后一点点威严和面子。
“可是,云华仙宗这么大,你为什么会觉得旁人的几句揣测就能让修真界的第一宗门陷入危机呢?”燕徊看他。
“决定云华仙宗在修真界中凛然地位的,难道是旁人的议论和流言吗?”
不……不是。
决定这一切的其实是燕徊,和以燕徊为代表的一系列修为极高天赋惊人的修者长老,只要他们还在世上一天其他宗门就永远都不会提起胆子进犯云华。
“五千年前修真界中关于云华的流言就沸沸扬扬,五千年后它不仍旧好端端地立在这里?那些言语对云华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旁人说你不行,毕元洲,你为什么就真的觉得自己不行了呢?”
这是毕元洲今生最怕听到的两个字,被他最怕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轻轻说了出来,自燕徊出关的那一刻起他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甚至没有一日睡过好觉——他做梦都怕自己的流言传入燕徊的耳朵里、怕这位真正打下云华仙宗的祖师爷对自己失望。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毕元洲脑中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
知道了云华这一代的宗主是一个废物知道了好好一个宗门交到他手里后开始显露颓势知道了每次都能在修真界中拿到上百个的秘境名额一年一年不停缩减到最后减到云华仙宗只有三十人可以进入……他什么都知道了!!!
毕元洲瞬间瘫软在了椅上。
他也、他也不想的啊!
他还记得毕数在世时他跟着父亲去其他宗门做客,隔的远远就见到对面整个宗门从宗主到长老恭恭敬敬在门派山前站成一排恭候他们、记得历练时随口提了一句来自云华仙宗,对面即刻诚惶诚恐开始反思起自己是否有哪里准备的不够周到……当年的云华在外面是多么威风啊,可如今的仙宗在外面又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想啊!”他嘶吼起来。
“您怎么会懂?您生来就天资超群天赋卓绝,怎么会懂我们这些普通人有多苦?”
“是我不想管好仙宗吗?难道我愿意让仙宗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吗?我也想像您一样强悍到可以用实力镇压一切宵小、我也想让仙宗在我的手里发扬光大,可我却连让它保持原本的地位都极其困难!”
“我无时无刻不在被与其他任宗主进行比较,明面上每个人都尊我敬我、可他们背地里都在嘲笑我否定我啊!”
“我知道我不行,我认命了,可能是天道怜我让我有了昭里这个徒弟、又发现了宁华这个天命之子……他们就是我复兴仙宗的希望啊!”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余昭里却要离开我了?是他要先放弃仙宗背叛仙宗啊!”
毕元洲哽咽起来。
燕眠初看向他的目光仍旧清冷。
“所以毕元洲,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行呢?”
“你就这么容易被别人左右吗?”
“你或许不知,在我出关现身于度云峰上的那一日就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
——度云峰上随便一个杂役弟子严查下去都能扒出好几个身份。
有那么多宗门对云华仙宗虎视眈眈,毕元洲这个宗主出了名的靠不住,他们巴不得让燕徊出手将毕元洲给收拾了、让云华仙宗内部动乱起来。
“可我从未动过更换宗主的心思。”燕徊看着绝望的毕元洲,继续道。
“因为我总觉得流言未必全部可信。”
虽然很快他就亲眼见证了。
“云华仙宗的宗主之位虽有实力要求,但却并不苛刻,你说你没有过高的修为……那你应该知道,仙宗传承至今更换了几十位宗主,修为比你低的大有人在。”
能以纯粹的武力震慑住所有人的,五千年来也只出了燕徊这么一个,难道别的不如燕徊的宗主都不做事了?
燕徊可以决定仙宗的一切,但燕眠初最开始根本没准备动过这项权力。
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做任务的人啊。
“出关以后我一直在观察。”
“整整两个月了,毕元洲,你总共去过几次穹远峰的议事大厅?”
“你尝试过吗?你努力过吗?别人说你做不到你就真的做不到了吗?”
“你是全修真界都叫的上名字的最优秀的丹师之一,旁人说你练不了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不敢开炉了吗?”
“你做不了,却为什么觉得当年只有六七岁的余昭里可以做呢?你又是怎么忍心把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东西丢给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孩子的呢?”
毕元洲能说出那番话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此刻瘫软在椅子中央一动不动。
“毕数死的突然,坐上宗主之位非你本意,可你为什么占着这个位置不放呢?难道仙宗之中也有人逼着你不能让位于人吗?”
——因为主动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是在默认他的失败。
余昭里在心里回答。
就和当众说他不行一样,是在承认他的无用。
他明明可以结束这段痛苦的日子,却不肯低头硬要坐在宗主的位置上,可他又占着位子开始逃避,一年到头都未必会出现在峰上一次。
“毕元洲,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要逼着徒弟去做,甚至想将他的一生都和你绑定在一起,让他成为你炫耀的工具。”
“这么多年来,你有站在余昭里的立场上为他考虑过一次吗?”燕眠初问他。
毕元洲沉默。
燕眠初懒得理他了。
这几日他一边忙着净化源石一边抽空复刻阵法,几乎要连轴转到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宗门内也并不安静。
“我不会剥夺你的宗主位置,你仍然是云华仙宗的毕宗主。”燕徊轻声道。
“不过……穹远峰上不适合你,或许你应该去思过崖上清醒一下。”
宗主之位是毕元洲痛苦的根源,也是他宁愿忍受痛苦也舍不得放弃的东西,燕眠初不会轻易将它从毕元洲的身上割离下来,只要毕元洲还是宗主一日,他就会多承担这巨大的折磨一天。
他知道毕元洲在期待着什么,这个遇事只知道逃避的人性子懦弱且胆小,他恨这个位置、却又犹犹豫豫辗转反侧不敢像今日的余昭里一样召集众人大声说出“我要离开”。
他其实是有些嫉妒余昭里的。
燕眠初知道他甚至在期盼着燕徊可以帮他从这一切中解脱出来——他自己没有胆子做下决定,所以期盼着出现一个强大的无法抵抗的外力“强迫”他离开那个位置,这样他就能蒙骗自己不是他主动离开是他无法抵抗燕徊的命令。
但燕眠初偏不。
或许有朝一日毕元洲能想通这一切,主动站出来彻底放下,届时……燕眠初也不会出手拦他。
他抬起手,毕元洲刚刚丢在一旁的玉牒就顺势朝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毕元洲条件反射伸手想拦,但仙宗的玉牒比起毕元洲……似乎要更承认燕徊的存在。
燕眠初稳稳地将玉牒接在手心,稍稍释放了些许灵力,玉牒便凭空浮起在众人面前投影出一幅极宽极长的浩瀚画卷。
银白色的画卷,用金色的字体刻着一个个仙宗众人无比熟悉的名字。
第一行是云冉,与之并列的则是燕徊。
最后两行分别是毕元洲与余昭里。
燕眠初指尖蓄起些许灵力,转头看了余昭里一眼,他的视线也正落在自己的名字之上,盯着那三个字的神情颇有些复杂。
余昭里用力眨了眨眼:“麻烦您了。”
燕眠初以行动回他。
余昭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燕徊指尖的灵光越来越盛,与之对应的则是画卷上“余昭里”这三个字越来越模糊。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余昭里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消失。
他知道,那是十几年前他在历任祖师的玉牌面前、对天道起誓与毕元洲结下的师徒契约。
当年焚香沐浴摆宴立誓,前前后后共经历了十几个流程,而如今想要解除契约……却只要用灵力轻轻一抹。
就此全部烟消云散了。
毕元洲也感应到了,直愣愣地抬起头来。
“阿、阿昭……”,他轻轻叫道。
余昭里听到了,他抬头看向了毕元洲的方向,却没有回他。
“依宗主所言,没有归属峰的弟子无法进入内门,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便不……”。燕眠初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余昭里的声音被瞬间打断,他看了看燕徊,又看了看自己手腕处被他抓着的地方。
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衫传入他的脑海,余昭里不禁被冰的一个激灵,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句话。
——还好他是火灵根,还好他能生火取暖,他天生就是一个旺盛的小火炉,可以将燕徊捂的暖洋洋的。
只是他马上就要离开云华仙宗了……也不知道下次见到燕徊是什么时候。
余昭里有些失落,随即又很快打起精神。
大不了他就住到燕归山里嘛!那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往山中一藏一般人都别想寻找到他,且燕归山离燕徊的度云峰那么近,他半夜或许可以找到机会悄悄摸到度云峰上去装可怜求收留……
他开开心心想了一大堆东西,正设想着未来或许存在的美好生活,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晃了晃。
余昭里疑惑抬眼。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枚玉牌,看起来格外眼熟,是云华仙宗这一代内门弟子每人都有的东西。
——也是那枚……昔日在思过崖上,燕徊拿出来的误导哄骗他、让他误将燕徊称呼为“师弟”的身份玉牌。
是余昭里嫉妒了许久、做梦都想拿在手中的燕徊给他未来的小徒弟准备的东西。
画卷至今还未被燕徊关闭,宽大的画幅几乎占据了议事厅中的所有空余空间。
燕徊冲他笑笑:“我还缺个徒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余昭里梦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
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还在哪场梦境之中。
那枚崭新的身份玉牌竟真的落到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