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被意外泄露出去的。
余昭里忙着将宗门的事务进行交接转移, 他做的有些急了,被其他人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早就预料过这种情况,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提前探仙宗众人口风试探他们态度的好机会,对此非但没有下令阻拦甚至还在背地里悄悄煽风点火, 总之没过多少时间……宗门内该知道的人基本都已经清清楚楚了。
不过他们只知道他想退出穹远峰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想要离开却一直被死死瞒着, 除了当日在场的流风回雪几人外再无其他人知情。
出乎他的意料, 大部分长老都对此保有缄默态度, 真正跳出来反对的几乎寥寥无几,他受到的压力要比想象中的小上太多太多。
其实也不难猜。
一同在仙宗中共事了这么多年, 大家早就明白了他的性格,真心为他好的自然不会拦他,那些对仙宗有想法的……余昭里严苛又谨慎,穹远峰在他的管理下就是铁板一块,他们根本插不进自己的人手。
只有他离开了, 仙宗内的势力划分才说不定能有机会洗一下牌。
对这件事情反应最大的反而是毕元洲。
也不知道他在抵触什么,是无法接受这个弟子要离自己而去还是担心毕盈盈根本无法胜任这个位置会给自己丢脸,女儿和徒弟到底差了太多太多,潜意识里他多多少少还是明白自己这个宗主的位置能坐的这么舒坦……和余昭里的管理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旦余昭里走了,峰上会变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更何况盈盈是他的女儿啊!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脑地丢给余昭里, 却不能将这些压力都堆在自己女儿的头上啊!
毕元洲越想越慌,甚至破天荒地使用了他宗主的权利在宗门内部召开大会试图说服其他长老。这种时代一旦拜师入门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只有做师父的将弟子驱逐出峰, 却从没出过这种弟子要主动离开的情况!还是首席弟子!传出去了他毕元洲的脸要往哪儿搁啊?云华仙宗五千年来都没出现过几例!
果然是个逆徒!!!
毕元洲快气死了!
余昭里曾为此事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有好几种方法可以顺利从穹远峰上离开, 只是那些方法中……没有一条是与毕元洲和平解决的。
他在仙宗中的人脉关系远比其他人想象的还要多上更多,此事一了他就要死皮赖脸地缠到度云峰上黏着渡云君做燕徊的小挂件了, 不出意外应当再也不会掺和进仙宗乱七八糟的琐事之中,那些人脉关系用起来毫不心疼。
毕元洲就算把整个云华的长老都拉拢过来,他也丝毫不惧。
他从未想过毕元洲会同意自己顺利离开,他势必会与毕元洲轰轰烈烈地闹上一场,甚至连这十几年间的师徒情分都一起葬送进去,闹到他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弟子主动请离,天生在道德层面就不占理,更不用说他还是云华的首席弟子,恐怕到时候修真界中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几十个版本的流言,恐怕连他“叛出仙宗”这种版本都能传的人尽皆知。
但他毫不在意,无非都是旁人嘴碎的闲话罢了。
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离开穹远峰后黏着燕徊会将燕徊也扯进这场流言当中。
比如“曾经的云华首席心比天高攀高谒贵、想扒着度云峰主鱼跃龙门”。
余昭里见过太多太多的为了和大能攀上关系不择手段的修者,先前执法堂的那几位长老就是最好的例子。甚至有修真家族专门将自己族中的血脉培育成适合采补的炉鼎之体四处送人,哪怕明知道那些被送人的炉鼎会面临什么……
正因为见过太多,所以知道自己的头上会被扣上多少顶帽子,而燕徊……他不希望燕徊以任何形式被牵扯进来。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其实是隐隐期待着燕徊能以这样的方式一同出现在其他人口中的。
——两个名字并列出现在同一行字中、无数人臆测着他们并不存在的亲密关系、甚至杜撰出数不尽的专属于他二人的隐秘传闻。
从此让燕徊与余昭里这几个字紧紧地绑定在一起,无论世人提到谁都势必谈及起另外一个,要所有修者的口中都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他知道这样不对。
以燕徊的身份地位能力的确是他高攀了,整个云华仙宗根本没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哪怕云冉祖师仍在世上也要在燕徊的面前逊色三分。
可余昭里控制不住自己。
他明明有更温和的可以离开穹远峰的方式,想来想去却偏偏将这条留了下来,他无比清楚自己此刻在做些什么,兴奋的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用肮脏的流言将神明拉到自己的身边,以此满足自己污秽又变态的愿望。
——他在亵渎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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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仙宗,除了毕元洲外对此反应最大的可能就是宁华了。
他还想着重复一遍前世的流程一点一点将余昭里从那个位置上给拉下来呢!
他说不出自己此时的想法,反反复复将余昭里的用意揣摩了无数遍,他不相信真的有人会将紧攥多年的权力拱手让人,一旦离开了穹远峰在玉牒上勾了名字……那就真的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前世今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宁华永远都不会懂,对一些人来说这些东西真的没有他想象中的重要,哪怕是云华的宗主、哪怕是整个修者联盟的管事人,对余昭里来说再崇高尊贵的地位都是无尽的麻烦和永远都处理不完的事务。
但这并不妨碍他嫉恨余昭里。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履?
凭什么同样的天赋能力,仙宗中的长老却更偏爱余昭里一些?
前世也是如此,在余昭里叛宗入魔后他接管了宗门的所有事务,明明他方方面面都不比余昭里差,可凭什么总是能听到宗门中传来“要是余师兄还在……”的声音?
余昭里除了比他早入宗门十几年外到底还有哪里比他强?
他越想越恨,周身甚至隐隐有魔气溢出,前世他就因为余昭里的事情生了心魔,没想到重来一次,这个该死的人却仍旧成为了他攀不过去的一道高大门槛。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宁华不想如了余昭里的愿,既然余昭里想走,他就偏要将余昭里死死扣在这个位理置上让他备受折磨,可他又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经历过一次前世的事情,知道要用外力将余昭里从首席的位置上扳下去到底有多难。
今生的余昭里没有修为尽毁,想坐上首席的位置只会更难,如今余昭里主动送出这个机会,他非但不能阻止余昭里,甚至还要用所有的力量帮助余昭里如愿!!!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甚至要去帮助自己的敌人!
宁华恨到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冷静、冷静……”,他安慰自己。
毕盈盈很好,她很喜欢自己,暂且交给她也没什么问题。等他和毕盈盈合籍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且前世的仙宗大多数时间也是交给毕盈盈来管的。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要怎么帮、忙。
毕盈盈作为当事人,知道这事的速度仅次于宁华。
小姑娘整个人都被这消息给震惊傻了,愣了好半天才急急忙忙地一路奔到了山上,她刚传送回门派连衣服都没来及换,余昭里一眼就看到她裙摆边缘的漆黑泥土,不由得皱了皱眉——别的不说,毕盈盈这性子确实挺风风火火的。
他进入宗门时毕盈盈还没出生呢,小姑娘说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他没了幼年的全部记忆,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照顾。
所以毕盈盈也格外黏他。
直到……宁华进入了宗门,少女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悸动,以前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转身就成为了别人的,一口一个的阿昭哥哥也换成了宁华。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毕盈盈不可置信。
余昭里点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毕盈盈僵住了。
余昭里对毕盈盈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他想去追随自己的光,却将身上的所有事务都一股脑地丢在了小姑娘的身上,哪怕他做了再多的准备思考了再多的方案……再怎么说这件事都会对仙宗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毕盈盈的人生也会被他改变。
归根结底人都是自私的,他为了私欲抛下云华、为了私欲意图用流言将自己和燕徊捆绑在一起。
他本来就是个坏孩子。
可他心里有愧,却从不后悔。
“这些是我这段时间整理出的东西。”余昭里将一枚储物袋递给她。
毕盈盈的灵识探入储物袋中。
里面是成堆的玉简,一枚一枚摆放的整整齐齐,按照宗门势力分为了好几堆,每一枚玉简上都刻着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名字。
“都是我这些年了解到的,从长老的性格到他们的为人到过去有什么把柄凡世有什么势力……有这些东西你会方便不少。”
还有他在宗门中的全部势力,以流风回雪为首的一众他谁都不会留,他们会全心全意辅佐她。
余昭里又递给了她一个储物袋。
“这里是我总结的宗门事务处理经验,仙宗的活动章程都在其中,包括其他势力来访应该怎样安排、势力间的人际关系、哪些势力之间有仇不能安排在一起、哪些势力可以试图交好……”。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毕盈盈开始哭了。
余昭里以为她是被这些东西吓到了,心里的愧疚顿时又多了几分,他沉默片刻,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安慰她,只能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毕盈盈却哭的更大声了。
她终于明白过去的余昭里到底面对着怎样可怕的东西。
她从小就喜欢缠着余昭里,可她有时候又很不喜欢余昭里。
其他师兄总是喜欢带她到凡世到修真界中的各种地方游玩,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买各种各样的吃的,只有余昭里从来没有过。
他总是很忙,所有关于余昭里的记忆中他都是在忙,毕盈盈记得自己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单方面和余昭里闹了脾气,她本来等着余昭里过来哄她的,却没想到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到人影。
毕盈盈越想越气,干脆偷了毕元洲的禁制令牌悄悄翻进了余昭里的书房中,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闹脾气她已经记不清了,却只记得……宽大的书房中一只将要烧到尽头的红烛,还有半趴在桌面上用手按着额角努力提神、眼下满是漆黑的余昭里。
以及堆满了整个桌面,是那时候的毕盈盈几倍高的未处理的玉简。
那年的余昭里才多大啊?
他接下首席师兄位置的时候又有多大?
如今的她能得到余昭里总结的所有东西,当年又有谁给余昭里分析这些呢?
爹爹心里只有炼丹,宗门的长老只等着看余昭里的笑话,毕数死后云华仙宗就是一团乱麻,余昭里是怎么摔着跟头一点一点将这些事务理的井井有条的呢?
那时候的余昭里甚至连长老都认不全。
她隐约听到了余昭里的道歉,哭的更厉害了,连脸上的脂粉都花成了一团。
“不、不要道歉,”她甚至打了个哭嗝。
余昭里找了块手帕递给她。
毕盈盈抬起头,眼前的余昭里似乎和当年她偷偷见到的没有一点改变,本应明亮的眼睛中满是疲惫,眼睛周围是不知熬了多少夜才泛起的黑眼圈。
自始自终,这都不是余昭里应该肩负的东西。
而她的父亲只躲在自己的丹房之中,只会在他出错时出来责骂惩罚。
“阿、阿昭哥哥不要道歉。”她努力把眼泪止住。
“阿昭哥哥终于要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为阿昭哥哥开心。”
以后他可以像宗门中的每一位弟子一样,可以随意去凡间游玩、可以肆意去秘境中历练、不用再时时刻刻被拘束在穹远峰上、不用连难得出一次门都要时刻紧绷着精神照顾一同出来的每一位弟子。
想到这里她终于不哭了,甚至开始发自肺腑地为余昭里高兴了起来。
“就算阿昭哥哥以后不在穹远峰上了,你也永远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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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元洲的势力根本无法阻止余昭里。
在努力了数日后,毕元洲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
他不得不行使自己的权力,拿出宗主令牌召开了他坐上这个位置后的第一届仙宗大会。
整个仙宗几乎所有拥有实权的长老都到了此处,除此之外还有穹远峰上的一众弟子,连那些在外历练的余昭里的师弟们都被一连数道加急传讯给召了回来,空空荡荡的议事大厅难得被人群坐满。
余昭里面色坦然地站在大厅的正中央,毫无畏惧地接受着来自所有人的视线打量,仿佛在接受什么审判一般。
这是仙宗五千年来都未曾发生过的大事,几乎所有有资格参会的长老都专门到场了,只是燕徊却是不在的——毕元洲没这个胆子去通知他,仙宗中也没有人能联系上他。
宁华倒是也有燕眠初的传讯玉符,但他是傻了才会去告诉燕徊。
毕元洲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余昭里从小就会看人脸色,以前他的胆子极小,毕元洲稍稍冷上一点他都能惴惴不安上许久。后来他一点一点慢慢长大,手里握着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不知从何时起毕元洲这座曾在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山峰也变得不过如此,面对着对方的责骂时他甚至还有闲心去品评毕元洲今日的衣着配饰。
他想摸摸胸口挂着的铜钱,但考虑到如今正被这许多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只能无奈地按捺下涌起的冲动。
毕盈盈和回雪一左一右地站在毕元洲的身后,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担忧。
小姑娘今日没戴往常最喜欢的步摇,她总是喜欢在头上插满各式各样的东西,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只是学着余昭里的样子将头发高高地束在了脑后,发间只插了一根简简单单的玉簪,眼睛还有些肿胀,与余昭里的视线对上时冲他露出了个大大的微笑。
毕元洲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台下嗡嗡的议论声自余昭里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有止过,他重重地咳嗦了一声,等众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才看向余昭里扬声道:“近日我在仙宗中听到了些匪夷所思的传言,字字句句都十分可笑,特此召集大家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流言澄清。”
“阿昭,你觉得呢?”
余昭里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将这事情给定型为流言,他如果说不是,岂不是在打毕元洲的脸?
在毕元洲的面前他向来是个十分听话的好孩子,以前即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在毕元洲沉下脸时也会默默退让,难道毕元洲到了这种时候还觉得他也会像往常那般吗?
果然,在毕元洲的世界里是不会存在同意二字的。
余昭里笑了笑,温润的一如往常:“回宗主,那不是流言。”
毕元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余昭里像是没看到一般:“本来想等过段时间再禀告宗主的。”
“余昭里天赋不堪才学不足,无法担任仙宗重任,自请退下仙宗首席弟子身份、自请除名离开穹远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