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笑靥如花,说了遍“等你”。

  不只长相,神韵和气质的深处也有石漫的影子,令孔知晚不禁恍惚,她半是客观半是主观地想,怪不得将军爱上她,这简直像鸟儿会飞向天空、鱼儿会潜入海里一样自然。

  石漫人间门蒸发之前,孔知晚和她相识了四年,其中,双向暗恋了两年,热恋了两年,情侣间门的必备节目她们一个也不落,明明两个人对爱情电影都不敢兴趣,但有时间门就去电影院,还不挑爱情题材以外的电影,然后借电影不好看的由头,顺理成章干点“别的”。

  什么他爱她,她爱她,她又爱他,还有千里追车尾就是追不上,火车一过人就消失,我回来就娶你等等经典桥段。

  石漫曾和她说,如果天下爱情都像电影里一样弱智,她毕业就得遁入空门,幸好她遇见的爱情是她。

  可将电影里拍烂的情节,放进千年前两颗心的梦里,就会发现现实的缺憾永远比想象还真实。

  将军答应了,她告辞,往外走,五感清晰地回馈给她,少女一直在她身后,目送她的背影离开,柳树间门风吹半香,好像温柔的手,送她一路顺风。

  孔知晚和将军如今一体共魂,清晰地感受到将军忽而又起的心动,她能理解,如果身后的人是石漫,她也会心随风起,久难平息。

  即便是常年征战远走、战场瞬息生死的杀伐将军,也会被一句温软的“等你”甘心困于一人的方圆。

  卓绝的五感给了将军战无不胜的资本,却有时也会令她陷入这样柔软的苦恼,大概只有这么一个人,会让她这么患得患失了。

  如果旁人也有这样的五感,孔知晚不会细究,但如果是石漫,就和她脱不开干系,一定是一脉的因果,青灯将军的能耐怎么会在石漫身上显灵?

  总不会因为石漫每次上香都偷吃供果,将军觉得她清新脱俗吧?这么灵的话,向家别做相繇的走狗了,也供一个武神像多好。

  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像凤凰残像入她的梦,是因为她是将军转世一样,将军对石漫的偏爱,也是看在心上人转世的份上。

  继续往前,下一扇梦门,事情果然不简单。

  据孔知晚所见,将军的府邸里有不少关于少女的情报,家族出身,亲友往来,甚至包括她每日的行踪——少女果然身份不俗,巫毒家的人。

  而且是巫毒家养在外面的圣女,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就连少女自己也不知道,巫毒家这么做的原因不得而知。

  少女虽然是活泼明朗的性子,但很少出门,第一次在灯会与将军相遇,就是巫毒家有意设计,为从没来过灯会、陷入放灯窘境的将军解了围。

  目的就是希望两人处好关系,能进一步发展就更好了,有了将军庇护,他们的圣女就能更加安全。

  还有比无一败绩的战神更令人放心的吗?

  巫毒家久闻将军大名,几次番想结识一番,都被冰碴似的美将军冻退了,干脆豁出去让圣女亲自出马,又暗中忐忑,生怕伤到他们圣女。

  结果他们都没想到如此顺利,一开始还反过来怀疑将军图谋不轨。

  巫毒家想不出所以然,孔知晚一眼就明了,灯会初见,烛火映花容,将军一见钟情了。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寻求庇护,因为有危险,危险是什么?

  将军进入暗室,回答了她的疑问。

  冷肃的女将军卸下铁甲,脊骨比旁边一排刀剑都挺立,修长冷白的手间门有薄茧,拎起一张黄符咒,在烛火前照了照,映出少女的生辰八字。

  赤凤之血炼化的极阴之体。

  天生就是神的容器。

  而神还未死绝,苟延残喘的末神们,仍然互相争杀,也有少部分试图隐遁逃走,将军必须断此祸患,令祂们一次走到终结。

  神明争杀,凡人受苦,一次也就够了,若不令祂们互相耗尽,躲进山林休养之后再起灾劫,凡世就要土崩瓦解了。

  而且一旦巫毒家请凤的圣女被发现,就会成为神灵们寻求延续的争夺品,容器只有一个,魂魄就只能有一个,神也会活下一个,争夺一旦开始,只会更惨烈。

  神灵走向终结,已是必然,她要坐实这个必然。

  要死就都死,一个别留。

  别祸害别人,这是大义。

  但将军更喜欢自己的私心——别祸害她的妻。

  于是将军推迟了婚约。孔知晚已经确定了少女是谁,和将军有婚约的只有一人。

  记载将军回城悔婚的事件笔墨很多,但有用的信息基本没有,就交代了开头和结尾,中间门全是不重样的骂人话,坐实将军变心与不仁不义。当时石漫就咂舌笑说将军人缘真差。

  针锋相对的关系里,一方被放大,另一方也会被放大,将军越是不仁,越衬得阁祖可怜和不易,将军的恶塑造了“阁祖”这个传奇。

  但下一扇门证明,阁祖只是抢夺他人命数做自己嫁衣的小偷。

  神灵互杀,将军一战送神道灭亡,最后几个神灵陨落之时,天空竟下五彩长虹,迎着风雪抬头,像迷离的雾里洒出极乐净土的光辉,怎么看都是祥瑞。

  女将军难得松了口气,神灭殆尽,凤凰也一直懒得回应巫毒家的召唤,她的未婚妻不会再有危险了。

  但回程的脚步却被拦住,雪崩山道,路途被挡,只得绕行,山中又浓雾肆虐,蛇群猖獗,大大拖慢了速度。

  迟了六天。

  东街头酒楼的糕点师傅以前是御厨,糕点精致又好吃,深得馋嘴猫的喜爱,将军连铠甲都来不及换,提着新鲜出炉的糕点,就直奔心上人的院落。

  却见满墙红火,像背着她,刚成一场天造地设的婚。

  她愣住了,心中莫名不安,她早已下过聘礼,成婚的诸多事宜她都亲自过目,还特意将龙凤烛换成双凤烛,暗自忐忑少女是什么反应。她经常想象她们成婚那日的风光,青龙甲牵凤凰冠,当天地作囍的红海当真铺开在眼前,她却不知道这是演哪出,红如鲜血,又像被蒙了一层灰。

  她人今天才回,亲怎么成完了的样子?这是在做什么,谁允许他们擅自做主?

  路过的侍女仆从都是新面孔,挡不住将军的脚步,她穿过熟悉的路,直入内院,在燃尽的一根花烛旁,看到红嫁衣的美娇娘。

  将军看到熟悉的人,听到熟悉的呼吸,却并没有放松,她的五感超群,第六感同样优越,望着闭眼也能描摹的娇俏背影,血竟凉了一半。

  呼之欲出的想法占据她的脑海,像在尖叫,美娇娘缓缓转身,将军的心也狂跳起来,却第一次不是因为心动,少女的巧笑与往日别无二致:“将军,你回来了。”

  孔知晚的呼吸都停滞了,看着石漫那张脸,她的感受彻底和将军融合,长枪幻化,直指美人纤细如玉的脖颈,隔断精心的发髻,快似幻影。

  “滚出来。”她咬字冷到发恨,分不清是孔知晚还是青灯将军在命令。

  “……将军这是糊涂了?”美娇娘被她吓得一愣,难掩委屈,好似不明白她发什么疯,“你答应我回来便成亲,我只是试试嫁衣,没想到你会突然进来,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你那么凶干嘛?我还不是因为一想着你,就欢喜难抑,想以最美的样子嫁给你。”

  将军平日最吃她这套,不舍得少女伤一点心,尤其因她伤心,此时却冷漠又满含杀意地盯着她,像一头怒视仇敌的野兽,沉默得令人不敢呼吸。

  少女不但不害怕,又往前倾了倾,美目含泪,倔强地不信她会伤自己:“你是不是一直赶路太累了?你去旁边的屋子先休息一下吧,我让人给你熬点……啊!”

  “你疯了!放开我们女郎!”

  少女被闻讯正好赶来的巫毒家主拽过,险之又险地躲过直来的枪尖,家主刚要破口大骂,就被将军阴冷的侧眸镇住,这眼很快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他护在身后的人。

  美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傻傻不能回神,却令将军更加愤怒——怎么敢……怎么敢占据她的身体,学着她的样子同她说话!!

  巫毒家不好欺负,将军虽然不见得把他们放在眼里,但那是少女的身体,她不敢下死手,即便刚才怒火冲头,也避开了要害。

  将军很快证明她的确不把巫毒家当回事,此处是巫毒家给圣女安置的住处,特意筛选的寻常人家,风水养人,结果府邸上下所有人,都被将军这个外来人赶走了,大门一甩,用实际行动“送”他们滚出去。

  巫毒家主气急,面子都顾不上,灰头土脸地当街破口大骂,吸引一众好事人群,最后还是被圣女拉走的。

  皇帝赐婚,街坊邻居都知道,听家主骂一通,被将军莫名其妙的恶劣惊到,又见美娇娘嫁衣红妆,却神色暗淡,满目神伤,都以为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将军看着模样比贵女还俊,本以为打仗从军是个踏实的、专情的,没想到临近婚期变了嘴脸——嘀嘀咕咕不停。

  院里的人却没工夫管他们嚼的舌根,把整个府邸翻烂了,一切如常——也就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柳树间门藏着一盏做好的方灯,这是她们的秘密,即便是府邸里的人,也不知道此处。

  她取下方灯,差点捏碎提灯的长杆,神色难明,神灭战场的冷风暴雪没能冰冻她,但一盏方灯却将她化作朽木,随时可能被风打散,少女信誓旦旦说有惊喜的样子,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在放蜡烛的空托旁发现一圈暗刻的咒令。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动起来,发疯一般满院寻找蜡烛,但是蜡烛一放到灯内,无论多高的火都会熄灭。

  怪异却给了将军一丝希望。

  所有蜡烛试过一遍,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回到少女的屋子,她看向案台边灭尽的花烛,只剩一根凤烛。

  ……只有一根?

  将军几步到跟前,将燃断的残烛放进方灯,青色火焰幽幽而起,又转眼间门消磨殆尽,像谁油尽灯枯的魂,只等她一个信,以此作别——烧了不知多久,已经没什么可烧的了。

  她低头,捏碎了烛火。

  还有另一根凤烛。

  她的妻子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