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知晚在昏暗与礼花间注视她,发现石漫总是留下两条极端的路,要么断绝一切,从自身剜去一块肉扔到最远的边界,要么把一切反手甩在自己背上,压得喘不过气也要往前走。

  怎么都不图点自己的好。

  气球和情话,陪伴和礼花,都是孔知晚的真心,也是试探,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次石漫没有拒绝,也没有扭捏,几乎默许了她所有的越界。

  石漫把“孔知晚”当做了责任的一部分。

  但她不能真的成为石漫的包袱,她得循序渐进,从小石队长的钢铁之躯下来,立在她身边,和她携手同行。

  想要为石漫扫清障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需要一个时机坦白,在她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之后。

  说陪就真陪了一晚,两个人胡闹完,孔知晚敏锐地看出柳树间细微的变化,这次的“说道”显然与上次不同——咒令改变了。

  她帮着石漫收拾了会儿办公室,送人回家时已经后半夜,石漫哈欠连天地挥别,下车前想了想:“下次见,和你分享一个好消息。”

  她这队长明面还没坐实,专管8号的副局长死因未明,下一任也没选上来,8号的流程现在比较麻烦,而且她也需要处理不少队长事务,陈朗叮嘱了她。

  石漫其实就是头脑一热,但说都说了,先留个悬念好了。

  而孔知晚很喜欢她的卖关子,这预告了她们还有下一次的见面,与石漫相关的盼头给她一种甜蜜的安心,她手比脑子快——这对她来说相当难得——拉住即将下车的石漫,微眯起眼睛,含着浅淡又有些性感的笑意:“我也有事和你分享,下次见。”

  她也不想石漫等太久,她太清楚等待和隐瞒的滋味。

  石漫刚起身就被拽回车里,听了一耳朵冷调香的低语,一时分不清和车门外的风比谁更麻人,她的“下次见”就是寒暄辞令,但从孔知晚那双惑人的双唇里碰出就格外缱绻,还隐隐有点可怜的期盼,令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孔女士端雅冷淡,不管外在内在都是存在感极强的不可驾驭系美人,一般都是被狂蜂浪蝶们疯狂追捧,但却平等地无视所有人,脸上就写着“性冷淡的性感”和“爱情是什么”。

  以前也确实如此,刚认识的时候石漫基本靠猜,答案正误也很难看出来,不过从结果来看,她的正确率还挺高。

  但她总觉得,最近孔知晚越来越“跌落神坛”了,拜她人间蒸发所赐,孔知晚对每一次离别都有种隐秘的慎重,以及不经意流露的不安与低姿态,令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她甚至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冲动,一种立刻掰过她的脸吻她的冲动——这种时候她总会有吻她的冲动,就像她们之前的每一次。

  然后就像被读了心,独属于孔知晚的冷酌气息就靠近了,在她唇角轻轻地一触即分,却没有离开,仍然停留在她唇边,两人极近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一时谁都没有动,心照不宣地享受着此刻暧昧的焦灼。

  石漫想跑,但想到孔知晚会伤心,又不知该如何地垂下眼,她在逐渐升温的气氛中有些微醺。

  还是孔知晚先低笑了声,自言自语似的:“有点不想放你走了。”

  说完却克制地退后,开了车窗吹吹风,放走仿佛浸泡了酒精的空气,她如常地颔首:“去休息吧,离你上班还有几个小时,能睡一觉。”

  石漫沉默地下了车,却没急着走,她在孔知晚询问的目光下,明目张胆地碰了碰被吻的唇角,沉痛道:“可能睡不着了。”

  孔知晚一愣,微微挑起眉:“需要我直接帮你熬过这夜吗?”

  石漫秒懂她的深意,有些羞恼地瞪了她一眼,最近被孔知晚专车接送的次数太多,总让她幻视以前交往的热恋期,她揉了揉脸颊:“那我走了。”

  她走了一步,又回来趴着车窗说:“我等着你的分享,希望不会太慢。”

  孔知晚莞尔:“好。”

  因为石漫的一句话,孔女士开回家时,眉眼间仍温存着一抹笑意,向家的老管家看到她第一眼就微顿,准备好的话拐个弯:“小姐好像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遇到喜欢的人,自然都是开心的事。”

  孔知晚毫不避讳,将他的试探摊到明面打了回去,她将自己的车停好,改坐上管家的车。

  她回完石漫到家的消息,才随意地问:“我忽然请辞,老夫人没有怪罪吧?”

  老管家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孔知晚平淡的眼神,笑了笑:“好不容易找回小姐,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内心其实仍然有些惊异,这位突然找回的本家小姐,第一天回家,就敢把向家的家主放在一旁,接一个电话就走了——而且看来还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要紧事。

  孔知晚寡淡地“嗯”了声,不再言语,她不说话,就自然地立起一道挑战别人搭话胆量的无形屏障,老管家跟在向善芳身边多年,也不是多话的人,一路无言,安稳到向家老宅。

  向家老宅偏远,不在繁华地段,后方深处一路向里就是群峦苍翠,旁边旧湖水波粼粼,临山临水临荒占个全套,但若看非常侧的行道,整片宅群正在乌城的“黄金地段”,古城大部分的因果都往此处汇聚,若古董行能吹一句“龙脉”,这里就是昆仑蓬莱。

  宅群很旧,放眼望去就是一片文明遗址,暗刻不知几代的层叠咒令。

  孔知晚本来准备好的墨绿暗纹西装因为英雄救美湿透了,她就随意换了一套日常的墨蓝西装,还被她新认回的一位长辈轻蔑了,不过她倒是不在意,只是又要听会儿干瘪无趣的念叨。

  按照辈分来排,应该是她七舅爷?一生奉献向家,在说封建不封建的大世家里,怎么也能称一声“长老”。

  老爷爷仙风道骨地坐在她对面,拄着拐棍,身残志坚,满口牙掉光了都不减讨人厌的气势:“向家虽然厚待子嗣,却也是大家,尊老敬长是最基本的礼数,刚回家就抛下满座长辈,不知找哪个男人快活了……丫鬟跨过这福泽千年的名门,也成不了千金。”

  古雅素典的堂内,十一扇的紫檀嵌百宝琉璃四季图屏风后,正在练字的向老夫人悠然自得,仿佛隔了一扇避音的厚墙,根本听不见前堂的话,老管家守在她身边,恭敬地为她端茶磨墨。

  “女人。”孔知晚纠正他,优雅地吹了口茶,“我倒的确有快活的念头,只是她害羞,没成。”

  她抿了一口真正上品的乌山白叶,不得不赞叹向家的确底蕴深厚,同一种名茶,向家比古董行还幽香出一个珍贵度。

  她低头品茶间,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淡雾也模糊不了这一眼的刺冷:“何况也没有满座,只有长辈您还赖在这不走。”

  她虽是不在意他人的性格,一身冷漠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替她省了很多麻烦,但也有死缠烂打不长眼的人,于是她从她气死人不偿命的女朋友身上学到不少。

  七舅爷年轻时在家族里也算家主的左膀右臂,受尽尊敬,但到了这两代,家里的小辈越发叛逆,向子旭那小子就算了,杨梦玉也把孩子教得只会敷衍,现在一个私生女也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当即一拍小木桌,茶水震出。

  “刚回来就如此猖狂,离了神佑向家教导的俗人就是会着相,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他刚抬起拐杖,咒令还没来得及起,忽然又叫嚷着跌回桌椅,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背——被茶水溅到的手背变深,在沟壑间深挖出阴冷的咒毒,灼灼泛着青蓝的幽色,就像灼烧的淤泥。

  他当机立断连点穴位,阻断咒毒扩散,却毫无作用地麻了整条手臂,浑身跟着泛起疼痛。

  拐杖作为咒具立刻起咒,试图化解主人的危机,却也只能自灭一个个无用的咒令,在旁边干着急。

  “你这妮子耍了什么手段!!”他一把掀碎了茶杯,茶水四散,却正常得毫无异常,只让人觉得浪费了,可惜,哪有什么咒毒。

  老管家被动静引到前堂,就见方才神气的老头已经蜷缩在椅子里,而对面的女人淡漠到不像在同一个画框里。

  七舅爷虽然一幅封建余孽的嘴脸,但能爬到这位置也有多年的真本事,却被流落寻常一十多年的小辈下了咒毒,而且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甚至都不知道孔知晚什么时候动的手。

  “看来神佑下的教导也阻止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您这眼神和反应都差了些。”

  孔知晚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挑不出一点错地微叹道:“牛羊在名门里受千年的福泽,也成不了虎狮,差了一个神明也填不平的天堑。”

  老爷爷的傲骨被疼痛慢慢打败了,本来这把年纪也没多直了,他被老管家叫人请去看家医,离开时不忘愤愤又忌惮地看了孔知晚一眼,强撑着面子被抬了出去。

  孔知晚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他,显然没把这位七舅爷放在眼里。

  闹腾的人一走,前堂就安静下来,屏风后正好响起放笔的轻声。

  随后是缓慢而静稳的脚步声,这座千年底蕴的古宅之主,缓缓绕出屏风,坐到了座椅最前的位置。

  孔知晚放下茶,平淡地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