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善芳年龄是奶奶辈,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人至晚年各处的皱缩和松垮在她身上特意放缓了一般,一席深紫色的旗袍甚至称得上窈窕,打理妥帖的银白短发美到发丝,她只从屏风后走到堂前的几步,稳而庄雅,气度撑起她生理的衰老,成了她挺拔的脊背。

  而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那双眼睛,哪怕满是细纹,仍然炯炯有神,甚至盖过了岁月沉淀下的慈祥,不怒自威。

  没人会在这样一双眼睛下,觉得自己可以仗着她年老而糊弄过去,那双眼睛写着她不曾老去也不会老去的敏锐与智慧。

  孔知晚自从跨进向家的门,礼数虽然无可挑剔,但没对谁真正的恭敬,打过照面,就在自己的座位怡然自得,直到向善芳终于舍得出来,她才起身,微微颔首:“老夫人。”

  “坐。”向善芳笑着压了压手,接过老管家的茶,她的动作有种特别的节奏,细究起来并不拖沓,但看起来就是缓缓的,每一秒都赏心悦目,于是整体像放了慢镜头,令人忍不住欣赏。

  她的态度并不生疏,以免后辈无措,但也不过分亲昵显得虚假,相处起来应该很令人舒服:“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但说的话却令人像被措不及防地刺了脊梁,难以平静。

  这可不是奶奶对于自幼流离在外的孙女该说的话,更像对熟稔的孩子叛逆离家多年、终于舍得回来的调侃。

  她幼时自导自演一出“狸猫换太子”,所谓的亲生父母都毫无所觉,现在回来,也是借向家藏在七中的血源试探,顶着私生女的由头。

  而她也不是向家本来要找的私生女,而是本家这辈里的长女。

  孔知晚很快反应过来:“传言是假,没有什么私生子。”

  “外面世界广阔又精彩,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往外跑,但总要回家的,不是有这么句话,家就是在你伤痕累累又无济于事时的避风港。”向善芳欣慰道,“回来就好。”

  孔知晚心里难免惊诧,静沉地注视向善芳,其他向家人眼里,不知在哪儿的私生子是潜在的威胁,而在向善芳这里,只是一个钓回真正本家血脉的诱饵——私生子的传言散播出去,恐怕就是这位的意思。

  而她歪打正着,愿者上钩了。

  看来还是没能逃过家主的眼睛,也是,她当初年纪太小了些。

  惊诧转瞬而过,她面上丝毫不显,向善芳一直不动声色观察,见她喜怒不形于色,笑眯眯地慢悠喝茶。

  “你七舅爷就那脾气,是有点烦人,没看我也躲着他吗?”向善芳瞥了眼门外,“你毕竟离家多年,家里其他人不适应也正常。”

  “没关系。”孔知晚浅笑了一下,“向家撑起非常道的脉骨,也不是靠资历,靠能力,我会让他们适应的。”

  向善芳的笑意深了些,这回答太对老夫人的性子:“你送的寿礼老何第一时间就拿给我看了,我很喜欢,是近几年我收到最合心意的礼物了,我不和你们小辈客气,但也费了你一番工夫吧?”

  管家老何适时地将孔知晚的沉木礼盒摆在小木桌,轻轻一推盖子,堂内的气息有一瞬间微妙的扭曲,九头之蛇的神像静立,神态各异的蛇头生动得宛若活物,随时都要钻出。

  几乎是下一秒,从木盒内蔓延开鳞片般的咒字,所经之处唤醒暗处所有的向家家徽,蛇纹咒令应和地微亮,浪潮般掩盖住满堂的华贵古董,堂里成了一片非常气息浓烈的咒巢。

  真神侍家的家族咒令应和了七中第二层坟场的“伪神”。

  这可太细思极恐了,向家不是打着不知情还被亵渎利用的受害者旗号吗?

  老管家被恐怖的气息压地呼吸急促了些,七舅爷若还在这里,恐怕今晚可以直接躺进祖坟。

  他慢慢调整自己和周围气息的适配度,而另外两人则毫无影响,对满屋子埋人的咒令熟视无睹,继续叙旧。

  “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漂亮就好了。”孔知晚适时地微顿,“不过晚辈的确有事向您请教。”

  向善芳饶有兴致:“你说。”

  “按关系算,我那亲弟弟去8号报案说,有人利用老夫人你已逝的兄长,打着向家的名号,做灭真神、造妄鬼、贪己欲的劣行,最近不太平的事又争相出现,除妖阁和古董行都难逃旋涡,向家作为非常道里的镇道风旗,自然会有所行动。”

  “就像您所说,我离家多年,对家里这些事到底生疏,还请老夫人指点迷津。”

  向善芳轻笑,这是在问向家的立场。

  最近的奇诡大事爆发,像捅了什么埋葬千年的因果巢穴,看似各有各有的麻烦,细究内里,又都奇妙地互相勾连,就是瞎子也不敢说都是巧合。

  向家可不是什么小世家和散道,守着道旗,不能只守自我,不管他活,那也太跌第一世家的脸面。

  那在浴火凤和8号的琉璃宝匣危险中,向家又扮演什么角色?

  向善芳捋过旗袍,优雅地起身,瞥了她一眼:“与我来。”

  老何不用吩咐就懂老夫人的意思,捧着安放神像的木盒,跟随在向善芳身后,三人一路穿过庭院里的墨瓦古色,从一处三楼的禁堂暗门,上了一栋独楼。

  这是宅群里最高的建筑,比起楼,结构更像尖塔,最底层没有可供进出的门窗,直到塔楼一半的位置,才出现能走的细窄连桥,连着其他建筑的三楼。

  孔知晚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这结构和坟场第二层世界的巨型蛇像很像,都需要从其他建筑的高楼层进入通往中心建筑的路。

  塔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湿冷古旧的砖石,透过一个个林立的小拱窗,能纵览到向家古宅的各色角落。

  向善芳站在一个拱窗前,微抬下巴:“看到了什么。”

  孔知晚依言看去,古瓦古宅古色,天际缭云与青蓝砖草之间,旧成了一段历史,令人浮动的心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若是向家欢迎寻常人来古宅举办摄影大赛,恐怕随便一张都值得获奖——天地赋予了美感,向家历史赋予了故事,无需摄影师再画蛇添足些什么了。

  但向老夫人抛下名茶和笔墨,穿过密道到达此处,显然不是为了带她欣赏景色。

  孔知晚闭了下眼,再睁开,满庭的声色都褪色了般,只有那些藏匿在缝隙的大小咒令同这座古宅一起,陈旧而又不灭地喘息着。

  咒令杂乱又像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类似方才堂内的乱中有序,就像一条不断蜿蜒的长蛇,不见其首,亦不见其尾,在瓦石间翻涌出一片绵延不绝的云海,汇聚了八方之缘。

  而向家就在这长蛇之中,安稳地沉寂,周而复始地生机。

  “这就是向家人口中的‘福泽’。”向善芳扶着窗沿,也随之遥望,好像透过那绵延在看什么隐秘而永恒的存在,“不自天来,不向地往,云游时与世,不绝不灭,最后的真神啊。”

  孔知晚静看独属非常之道的奇景,心神随之而动,神情却没什么波澜:“只有向家的血能见?”

  “只有因果之人得见。”

  向善芳笑说:“家族是被凝聚的一股力量,姓氏是家族具象的传承,但你只是你,就像我只是我一样,那些由你而起的,也要等你而去……不是随便一个向家人站在这里,都能看见。”

  她们从千万家投胎到向家血脉,又在向家血脉里得见了隐秘的因果,她们是被选中的人。

  孔知晚忽视掉后面的话,直击要点:“向家这被凝聚成的巨力,造就这一切的人用它又是为了创造怎样的奇迹?”

  “我的大哥曾经也是家主,他也打开过神龛,无论我们之间的恩怨如何,都是向家存在意义的象征,这一点,我与他永远都无法斩断。”

  向善芳平和道,好似成就了她的背叛者已经在她功成名就的人生里,成了可以毫不避讳的过眼云烟了。

  无论七中怪神的真伪,如果真是向善豪所造,那蛇像祭祀的目的就是向家的目的。

  “……唤醒神明。”孔知晚低声。

  “神眠则道末,无常复无常,然自灭而生,即为永生,世世如此,代代不绝。”

  向善芳神情莫测地补充道:“而受其千年庇护的侍神之子,自当唤灵请神,助其重返大道——不惜一切代价。”

  她回身与孔知晚擦肩而过,轻声道:“这是向家的立身之本。”

  孔知晚胸口的蛇戒微微灼烫,似在应和向善芳的话。

  坟场第二层的时候,她和石漫以为蛇像和蛇戒是同一个怪物的不同碎片,互相唤醒来促成整体的完全,但在她与蛇戒中昆仑蛇后的相柳谈判时,石漫在蛇像的更深处见到了另一个神。

  如果祂们真是一体,在计划失败后,要么断尾逃跑,舍弃另一半,要么归于一处,直接硬碰硬,不该两半同时各玩各的,和她们还聊上了。

  孔知晚事后一想,若他们真是两个存在呢?只是渊源颇深。

  再结合向善豪和向善芳现在所代表的“伪神”和“真神”,蛇像之神和蛇戒之神好似不对付,她虽然不信借昆仑蛇和她交谈的怪物,但和向家供奉之神的倾轧,她却有几分认同。

  也就是说,蛇像和蛇戒里一个正品,一个高仿,但却都和应了向家的家族咒令。

  那么到底谁真谁假?

  最后她只是又看了眼窗外的长蛇之咒,将所有心思压回深处,受回了冷淡的目光。

  三人离开塔楼折返,堂内的茶已经凉了,向善芳忽然问:“你那咒毒,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