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语气平缓认真,音色清冷,好像初融的雪水,染不上分毫暖意。

  虞还把他忘了。

  奚长游意识到这点时,心里不可控制地窒了一瞬。

  魔族被青山派压迫了数百年,难免会动歪心思,次次有魔修来刺探,青山派掌门都会像今晚这样,亲自将其赶尽杀绝。

  等几个魔修尸体焚烧彻底,就由虞还引路,两人顺着正门进入门派。

  眼前的景象自然是分外熟悉,只是比奚长游印象中清冷萧瑟了不少。

  薄雪覆盖了整个宗门,不仅笼下层层寒意,更遮蔽了所有的生机。

  奚长游不愿声张,所以偶尔有几个冒着寒霜早起练功的弟子路过,也只是听从吩咐上前匆匆行礼,就又很快退开。

  “几位长老都是怎么出的事?”顺着长阶拾级而上,奚长游垂眸问了句。

  事实上,虞还也是从翻阅门派事薄中知道的。

  “大长老飞升上界,先掌门与三长老在八百年前因魔族而死,”他眸色平静,简单讲述着,“还有位长老因修补界膜而仙逝,距今已有千年之久。”

  奚长游先是眼睫微颤,轻轻颔首。

  停顿许久,他又抬步迈上台阶:“我是补界膜死的那个。”

  话音像裹在薄风中的细雪,落地无声。

  虞还落后一步,抬眼间只看到清瘦的背影,鹤骨松姿,孑然而立。

  越过前山座座弟子庭院,再走过一片广地,便来到青山派正殿。

  殿内一片昏暗,虞还吩咐后,有侍童上前点灯。

  “天亮后,我会将仙尊回来的事昭告宗门上下。”虞还命人呈上热茶,又注意到奚长游身上穿的是粗糙布衣,就吩咐人去取几套新的仙袍来。

  “现在是为仙尊布置新住所,还是即刻打扫抱灵峰?”

  他身为掌门,熟读门内史册,知道奚长游的主峰是抱灵并不奇怪。

  每位长老都有专属长住的主峰。

  主峰都有山灵,与其所属者命脉相系。

  主人活着,主峰一切如常;主人若是身陨,主峰则会落下封印,不再应四时而变,陷入静止,从此除了主峰的主人之外,谁也无法再解开封印。

  奚长游死了多少年,抱灵峰就跟着沉寂了多少年。

  奚长游死过一回,也知道爱惜身体了。

  新生的身体脆弱,须得好好爱护,他披了件厚氅,乘坐着门派的御风法器来到抱灵峰下。

  四下的封印几乎是刚一感应到他的气息,就开始剧烈震颤。

  奚长游只需要将手掌覆上,这层牢固了千年的封印便轻易瓦解,轰然倒塌。

  山上上一瞬还是春日风景,下一刻就刮进了风雪。

  主峰私密,且一切事物都保存完好,不必过多打扫。

  一路走来也将琐事安排得差不多,是以留下几个侍童后,虞还便开口打算告辞。

  “你也进来。”奚长游打断了他的话。

  当今修真界,能用这样的语气跟青山派掌门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奚长游了。

  奚长游性格一向随和,对生活的要求也不多,整个抱灵峰的风格十分简约素净,且分毫未变。

  一路走来,奚长游时不时会觉得自己此前只是出了几天门。

  侍童在外面打扫,两道身影则一前一后,进了平日居住的庭院,又再往深处走,一直来到内室门前。

  房门推开,里头的景象让奚长游呼吸紧了紧。

  亏有封印在,屋内的一切事物都一尘不染地维持着原样,处处都留有两人生活的痕迹。

  从窗边矮几上对弈到一半的棋局,到衣架上风格迥异却堆叠在一起的衣物。

  再往里,竹榻上仍铺着稍显皱乱的被褥,两只软枕并列而放。

  奚长游忽然记起自己赶去修补结膜前,就是在这里和虞还道的别。

  修补结膜需要修为在大乘以上的修士。

  两位师兄已经先一步赶去,只留掌门师兄镇守门派。

  那时奚长游和虞还都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或者说即使知道事态严峻,也从没想过会有人当场殒命,魂飞魄散。

  临出门前,因为不知道要去多久,虞还情绪不佳,皱眉请求:“我陪您一起去吧,师父,我实在不放心你。”

  “你该去上早课,”奚长游急匆匆换衣,抽空揉了揉自己徒弟的头发,“更何况,只留掌门师兄一个人处理门派事务,他肯定忙不过来。”

  “你留下,我能放心点。”

  虞还向来听他的话,几句话的功夫,就不再要求跟着,只低头帮奚长游整理衣襟。

  理完又靠过去,默不作声在奚长游唇畔蹭了一下。

  奚长游有心再哄他两句,但又着急赶路,便笑着握了握虞还的手指,转身匆匆离开,再没回来。

  ……

  踏入屋里,走近时,奚长游才注意到那堆衣物有一半已经叠放整齐,另一半却胡乱扔作一团。

  像是整理的人忽然有什么急事,急匆匆扔下了做了一半的事务。

  他不由猜想,虞还或许就是在整理衣物时感知到情势不对,于是急忙出门。

  之后抱灵峰就因为他身死而落下封印,让这堆衣服再没整理完。

  指节攥紧熟悉的布料,奚长游回过头,却见另一人并未跟着进来。

  玄黑身影立于内室之外,因为顾忌礼节,神态及动作都克制而疏远。

  奚长游冲他招手时,这位情绪向来淡漠的新掌门罕见地露出几分局促。

  虞还自然也能将屋里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里面一看便知是这位仙尊与另一人共同生活的卧房。

  仙尊先前有道侣在情理之中,但他一个晚辈进到如此私密的房间,未免会有悖礼数。

  待虞还步伐拘谨地来到跟前,奚长游便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他:“你可有印象?”

  虞还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接过衣物垂眸去看,便见衣领处的布料上,用银线绣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正是“虞还”二字。

  “这是你的弟子服。”奚长游直到这时,才得以在夜灵珠的亮光下,将自己的徒弟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又长高了些,骨骼也变得更加壮实了。

  这件弟子服肯定是穿不下了。

  恰好虞还抬头,眉间因为疑惑而紧皱。

  “我是你师父,”奚长游的神情看似平淡,“当真不记得了?”

  周遭气息凝固着。

  奚长游与人对视,只能从虞还沉黑无底的双眸中看到困惑,再没任何别的情绪。

  “我不曾有过师父。”虞还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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