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将他忘得很彻底。
而且，虞还和几个师伯的感情也算亲厚，但刚才提到几位长老的死因时，对方的态度也是十分平静。
是将以前的事全忘了。
记忆全失，性情大变，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奚长游专注看着虞还，过去了一千年，他的徒弟除了相貌外，再没有一处与他记忆中是重合的。
哪怕他对这张脸再笃定，此刻也不禁在心里生出一瞬怀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
奚长游神情变化，眼中漫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那目光令人心头发紧，虞还不由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知道自己失忆过，可这也是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对虞还来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某天突然活过来。
不是他忘记了什么过往，而是他根本没有过往。
静默片刻，他俯身将这件分外陌生的弟子服叠好，动作恭敬地放回了原处。
……
休息一晚后，奚长游第二日清晨去看望了两位师兄。
青山派长老身陨后，无论是否还有肉身可葬，都会将其主峰背面，封印之外作为埋骨之地，立下墓碑。
即使是奚长游这种，死的时候半点尸骨都没留下的，也会在抱灵峰后为他建造坟冢，算个归处。
不知道虞还是什么时候昭告门派的，总之奚长游早间出门时，一路上都有侍童弟子按照仙尊的规格迎候。
奚长游喜静，简单示意后，便又让众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他还是独处更自在些。
大师兄飞升上界，无碑可立，奚长游便只在主峰外驻留了片刻。
等祭拜完掌门师兄与三师兄，天色已经偏暗。
两处坟冢在平时只有阵法看守，只有特定时日才会安排人打扫。
所以现在是荒凉一片，空无一人。
奚长游俯身将先掌门墓碑上的杂雪清除干净，打算离开时，忽的听到什么动静。
转身看清来人时，奚长游眸中满是意外。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人曾是掌门师兄门下大弟子，名叫邱代雪。
因为对方天资聪颖，行事高调，是深受门派其他弟子敬仰的大师兄，所以奚长游留有印象。
在他的记忆中，邱代雪出身不错，一向都是锦衣华服，气质张扬。
可现在对方却穿一身破旧衣衫，坐在一把木轮椅上，形容苍白而狼狈，眼神也有些涣散。
直至视线停留在邱代雪空荡荡的衣摆处，奚长游才忽的心中一凛，记起了那日在客栈听的传闻。
对方见到他，似是也颇为震惊。
只是震惊之后，邱代雪的神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仙尊，真没想到您还能活过来。”
像是许久没说过话，他的音色颇为嘶哑。
“恕弟子无礼，腿脚不便，无法给仙尊行礼了。”
邱代雪说着，自嘲般挥了挥随风而动的衣摆，又抬手笨拙地转动轮椅，靠近了些。
奚长游垂眸，注意到对方神智半清半醒，且已经没了法术。
木轮的声音停住，邱代雪又忽的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仙尊回来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去见当今青山派的新任掌门吧？”
他忽然笑出声来，面部表情也随着笑声抽动。
“怎么样？是不是失望至极？”邱代雪抬眼，“他早就不是你那个宝贝徒弟了。”
“我这双腿就是他砍的，”邱代雪被囚禁在这里，常年不与人接触，他早已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怨气，情绪轻易便激动起来，“你的好徒弟残害同门，伤天害理，连他师伯也不放过！”
奚长游在看到对方时，便已猜到那双断腿是怎么回事。
但对于后一句话，他却皱起眉：“虞还与他们的死有关？”
邱代雪涣散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又狠厉起来，眼底满是恨意。
他语气颇为嘲讽道：“谁不知道你和你那徒弟是对神仙眷侣，几个长老同去修补界膜，谁都没事，就你死了，虞还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
“他从你死后便变得古怪，一定是他联合魔族害死我师父和三长老，不仅能替你报仇，还能轮到他做掌门，多么两全其美的事！”
对方口中全是疯言疯语。
奚长游本以为能打听出什么来，但只这段话，他就一个字都不会信。
“先掌门与三长老身陨，该轮到你做掌门，怎么会是虞还？”
这话似是戳中了什么，邱代雪忽的平静下来，双眸又变回涣散的状态。
空气中只剩他粗重的呼吸声。
“从虞还拜入青山派那日起，他便处处压我一头，”他的手指抓在断腿上，嘶声道，“谁都抵挡不住魔族，青山派已经没人了，可他却一夜之间修为大增，出尽了风头……”
“修为大增，性情大变，这难道不是入魔的征象吗？”邱代雪无神的双眼望向奚长游，疯癫般重复地念叨着，“他把我害成这样，他才是与魔族勾结的魔头……”
奚长游离开先掌门的坟冢时，邱代雪还欲说什么，却被阵法限制了行动。
邱代雪生性高傲，一心想继任掌门。
如今却被砍去双腿，废除修为囚在这里数百年之久，这才逐渐发了疯病。
回到抱灵峰，奚长游仍有些心绪不稳。
他知道疯子的话不能信，但他本就在拼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免被扰乱心神。
静思片刻，也不管天色早已沉黑，奚长游起身便往掌门居所的方向去了。
青山派入夜便寂静许多，掌门居所更是漆黑一片，连一个侍童都看不见。
而在较偏方位，寝殿的位置，却时不时传出极为隐蔽的灵气波动。
寝殿内灯蜡尽灭，只有符阵引起的森寒光芒。
虞还脱下掌门正袍，只着一身简练黑衣坐于阵法中央。
他神情严肃，手中画诀间，能看到极为精纯的灵气如细线般从十指引出，散往周围各个方向的阵符中。
紧接着，符文随之而动，符纸发出嗡嗡之声，整个寝殿都卷起阵阵阴风。
若只论修为，奚长游仍在虞还之上，对方的结界自然拦不住他。
奚长游隐匿气息来到掌门寝殿外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他很快认出虞还所摆的是至阴的招魂阵，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阴魂在月圆至阴之夜最为活跃，是以在这个时辰用最阳的灵气去引，成功的效率最大。
这类招魂阵，奚长游此前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
但他看着虞还不要命似地往外传输灵气，只觉得这阵比传闻中的还要凶险。
对方的神识早已陷入混沌，奚长游不敢贸然干扰。
本打算静心立在一旁护法，可稍一释放感知，奚长游忽的愣了一瞬。
感知扩大，奚长游不仅能听到虞还紊乱的气息声，鬓角滑落汗珠的细微之声，更能听到对方口中慎重其事地所念的招魂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奚长游：“？”
稍一泄气，使他没能继续隐匿气息，房内的阵法亦随之霎时停止。
等虞还中止招魂，匆匆毁掉符阵走出寝殿时，奚长游仍站在原处。
堂堂仙尊不仅不因擅闯掌门住所而羞愧，神情还颇为自然。
虞还发丝微乱，面色仍有些苍白，显然还没从方才的状态中缓过来。
顾及奚长游的身份，他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后才神情冷淡地询问：“仙尊深夜赶来，有何要紧事。”
奚长游确实有事来着。
现下却又有了更想问的。
“不知掌门摆招魂阵，招的是谁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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